以下内容来自贾樟柯导演在看理想APP上发布的音频课程《电影,我只略知一二》中的第十一讲:伊文思的一场春雨。文中仅摘取有关纪录片的部分内容,侵删。
在电影的纯真年代,电影如同所有新生事物一样,充满野蛮生长的破坏力,它的形式多样,充满了可能性。但是电影发展到今天,似乎越来越失去了最初的生命力,与资本的介入有关,但关于电影的想象空间被压缩又不能全部归罪于资本,看完贾樟柯关于《雨》这部短片的解析以后,我对电影又有了一点新的理解。
大家好,我是贾樟柯,感谢大家收听《电影,我只略知一二》。
伊文思导演的《雨》是一部短片,但是它集纪录电影和实验电影为一体,在纪录电影和实验电影的领域中都非常得重要。
1.先锋电影诗人:尤里斯·伊文思
尤里斯·伊文思是一位出生于1898年的荷兰纪录片导演,也是一位世界电影史上的传奇人物。
他从十三岁开始就拍电影,一直拍到九十岁,他的最后一部影片是在中国拍摄的《风的故事》,这部影片在1989年初,巴黎首映,那一年他已经九十岁。1989年,他与世长辞。
伊文思被称为“先锋电影诗人”,他的很多作品的拍摄对象都被认为几乎无法拍摄,他曾经访问过苏联,拍摄反应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纪录片《英雄之歌》。
他与中国也很有缘分,1938年,他经香港来到武汉,拍摄下了抗战时期的中国,取名为《四万万人民》;1942年,伊文思导演又应周恩来的邀请来到了中国,拍摄了《愚公移山》,影片1976年在巴黎公映,持续了半年。有媒体就评价“伊文思帮助我们同中国人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
2.实验电影《雨》充满朦胧的诗意
伊文思拍摄于1929年、只有十来分钟的短片《雨》,是纪录电影不朽的杰作。影片很细腻地描述了阿姆斯特丹的一场春雨的过程,《雨》同时也可称为实验电影。
伊文思在拍摄故事片《暗礁》的时候,受到了天气的干扰,因为荷兰由于受海洋性气候的影响,总是潮湿而多雨,这给《暗礁》的拍摄带来了许多不便。拍摄一部关于“下雨”的影片的想法便是在这个时候萌生了。
十几分钟的《雨》,持续拍摄了四个月,是一部充满诗意的影片。这是一部黑白默片,影片开始时是阿姆斯特丹灿烂阳光下的楼群和房屋,白云之下,运河上船只穿梭,街道行人从容散淡。
慢慢地,轻风吹起了,窗帘、绳子上晾晒的衣服开始随风飘动。乌云滚滚而来,最初河面上落下几滴雨,一个行人伸出手,感受雨滴。几滴雨落在运河上,在水面上溅起了水花。
接着,阵雨越下越大,人们在斗篷和雨伞的遮蔽下急急匆匆地往来,各种各样的排水管开始排出粗壮的水流,街上赶有轨电车的行人,头顶衣服遮雨的年轻人,形成一幅雨中即景。雨慢慢又停了,最后几滴雨落下,城市恢复了常态。
这对看惯了故事情节的观众来说,《雨》为我们呈现了电影形态最初的面貌。电影这门艺术,并不是单单为人类讲述故事而发明的。虽然电影有讲述故事的非凡能力,但电影也可以不讲述故事。电影可以拍摄一种抽象的感受,模模糊糊的诗意,就是朦胧的诗意,无法用语言表述的美感。4.并不只是有叙事性的作品才是电影
即使是纪录片,也是以叙事性的作品为主,非叙事性的作品就日渐稀少,最后大多被归纳到实验电影的范畴,失去了主流商业放映的机会。也是在商业的推动下,电影创作和观众口味同时变得保守。
我们今天重新观看伊文思的《雨》,会让我们意识到,电影形态应该是多元化的,并不只是有叙事性的作品才是电影。《雨》选取的对象是天气变化,自然现象,既没有戏剧冲突,也没有中心人物。如果勉强要说叙事信息的话,它在讲一座城市、往来的行人如何被一场春雨打搅。
影片大的结构以时间为线索,可以分为“雨前”、“下雨”、“雨后”,在这样的结构框架内,伊文思重点观察了“风”、“云”、“雨”的变化,以及这个变化过程中路人的群像。
一开始是风和日丽的阿姆斯特丹,港口的全景,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不同方向穿梭的船只。这些往来的船只被伊文思以不同的角度拍摄,船只在画面的不同方向进出,用这种运动的交错,形成抽象的线条美感。在这里特写镜头的运用,又强调了物体的质感。
3. 《雨》中的特写镜头,成为伊文思导演电影中的“词汇”
我们在摄影课上,老师总会讲一句话:特写取其质,全景取其势。《雨》中的那些特写镜头,玻璃窗反射的光,建筑物上移动的光影,让摄影机前的景物有了一种“物理”的美感,这是由形状、质感、光线形成的,具有塞尚风景画一般的存在感,揭示事物的存在意义。
特写镜头是对现实世界的放大,是影片导演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剪裁,是一种相当主观的视角。当人们在观看画面时,也在不知不觉地体验影片制作者的感受。
《雨》中的特写镜头,也成为伊文思电影中的“词汇”,就像一首诗歌是由不同词汇组织在一起、产生诗意一样,特写镜头也相当于文学中的词汇,由这些视觉的词汇,构成银幕的诗意。特写镜头的大量使用,使伊文思这部描写自然景物的影片带上了主观色彩,从而让观众感受到导演的情感。
接着,在电影中,风来了。风像一个不速之客,与城市互动,让树枝摇曳,水面波动,群鸟惊飞。街边的遮阳伞被风吹起一角,晾台上的衣物左右摇摆。河面上也被雨滴打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雨水将至的时刻,这些景物仿佛是最敏感的,它们早于人得知了雨的信息。
风带来了乌云,乌云后面藏着暴雨。这时候,人开始有感知了。一个穿风衣的行人停下步伐,从口袋里伸出手,感受从天而降的,最早的一批雨滴,然后他竖起衣领,向远处走去。这成为了这部电影的视觉的一个转折点,摄影机开始捕捉街上的行人。
4. 《雨》用蒙太奇的方法编织属于电影的主观时间
有人找地方避雨,有人撑起雨伞、有人披上雨衣,没有准备的人则将衣物顶到头上。这时候,伊文思也没有忘记重复他的电影语汇,大雨中的河面、马路上的积水、屋檐下的排水管,因为大雨的到来而改变了它们的形态和质感。支撑这部电影的几乎都是这些细节,从影片开始到影片的结束。
大雨作为改变城市氛围的外来元素,在伊文思的镜头下,就好像成了控制城市视觉风格的画家或者导演。从风和日丽的常态,到大雨降临的非常态,雨改变着城市的视觉风格,并让这种风格逐渐抽象化。
摄影机从有轨电车的车窗向外拍摄,模糊的街道像是经过了模糊化处理,清晰具体的世界变成了抽象的景观。
雨也调度了街上的行人,广场上几百把同时撑开的雨伞,在摄影机的注视下有了陌生化的效果。如果不是一场雨,人们不会一起做一个相同的动作。这时候吸引我们的不是雨,是百人一起撑伞的动作。
这种感觉,在爱森斯坦的《罢工》中也有这种感觉,当警察为了镇压罢工的人群开始用高压水枪喷射群众时,喷射出去的水流改变了人们的面部表情,高压水枪制造了人物面部的特殊表情。
雨来的时候人们总是慌乱的,匆忙中的时间好像是压缩的,我们在慌乱中也不可能关注到如此之多的细节。伊文思用拍摄4个月积累起来的素材,为观众梳理和建构了一场雨的清晰的时间进程。他缜密地为我们在银幕上重新编织了雨的内在结构,这是一场伊文思调度而来的春雨。
蒙太奇的方法在这部片子中,首先显示出的是组织镜头语言的能力,也就是将大量的视觉词汇组织起来的工作。之后是蒙太奇作为一种结构方式,编织属于电影的主观时间,用不同的镜头组合,将现实时间延时或者省略,从而让观众洞悉事物的内在秩序。
影片的最后一个部分,天空逐渐放晴,大雨回到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敲打着马路、水面、井盖和汽油桶。细腻的特写镜头好像能让观众听到雨滴的声音。这些特写又是相当微观的观察,桥栏杆和人行道栏杆上悬挂的雨滴,马路上的积水变成了“反光镜”,倒映着行走的路人,阿姆斯特丹又恢复了雨前的祥和平静。
5. 在“银幕之雨”中,经历诗意
伊文思的这部影片呈现出了罕见的优雅,摄影机对一场雨的描述,为我们带来了具有韵律的抽象美感。导演没有提供给观众可以追随的故事、激烈的事件和一以贯之的人物,他用高超的蒙太奇语言,以风、雨、云为角色,仅仅是让我们经历了一场雨,在这一场“银幕之雨”里,让我们经历了诗意。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一部电影作品可以像唐诗一样,是可以脱离叙事和戏剧而存在的。就像“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句一样,单纯描绘景物,也可以构筑一部完整的电影。只不过文学是用文字,电影是用镜头。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明白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电影是一种语言。
我愿意把这种电影称之为“元电影”,可以说是电影最初的形态,也可以称之为最本质的形态。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电影首先是一种捕捉现实世界的方法,而不是再造世界的方法。与之相反,电影同时也是重新结构世界的方法。这让电影可以同时呈现两种现实:物质的和精神的。
拍摄完《雨》之后,伊文思导演作为一个“国际主义者”开始出现在世界上各个火热的事件现场,他拍摄了反映西班牙内战的《西班牙土地》,反映中国抗争的《四万万人民》,应东欧国家邀请拍摄的《最初的年代》等,这些作品介入到世界的热点地区和热点事件中。
但我最难忘的还是阿姆斯特丹的那场春雨,诗意、脱俗、超凡地表现了人类的生存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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