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般观众而言,一部传统叙事电影最基本的吸引力就是它的核心戏剧冲突。而在《第四十一》中,我们感受到的最引人入胜的冲突,无疑是白匪俘虏与女红军玛留特卡之间的爱情纠葛。导演将阶级立场、战争阵营和价值观念冲突尖锐的两人放在一起,使他们无可避免地爱上对方,实际上赋予了这一感情冲突复杂的象征意义。一般可以将其解读为无产阶级和“公子哥”阶层之间的命运,但以我个人见地,将其看作苏俄时代文艺界中的两股势力——正统知识分子与自由派艺术家之间的对立与包容,也许更恰当。正如以赛亚·伯林在《斯大林统治下的俄罗斯艺术》中所述,本片的冲突似乎反映的正是苏俄时期文学艺术一个基本矛盾特征:
时而表现为一种希望融入并成为欧洲生活主流的狂热渴求,时而表现出对西方价值带着怨恨的轻蔑,更常见的是将这两种对立的情绪不恰当地结合起来。
玛留特卡,出身贫寒家庭的泼辣女孩,布尔什维克的坚定追随者,在战争中表现异常天赋。这本来是一个苏联电影中屡见不鲜的类型角色,但在《第四十一》中,玛留特卡因为与对立阶级谈恋爱而摆脱了脸谱化人物的命运。除此之外,导演还有一个暗藏玄机的安排让她变得新颖、血肉丰满——她愿意在艰苦的行军旅途中作诗。而在整部影片中,玛留特卡和白匪帅哥之间真正意义上打破感情隔阂,也是在吉尔吉斯村庄的篝火下,她找白匪求教写诗技艺的时候。当她饱含激情朗诵诗稿时,连同一屋檐下的队友都被惊醒了。
在这个热情而笨拙的女诗人身上,我们可以一瞥苏俄文艺体制的些许背景。自从苏俄国内战争结束后建起了严格的书报检查制度,许多与政治无关的艺术形式(通俗爱情剧、侦探小说等)遭到反对和禁止,观众的注意力被强制集中到政治出版物上,文坛上一批革命文艺家希望实现他们最激进的反资主张,所有艺术活动直接服务于社会经济目标。激进的革命文艺家对不务实务的旧文艺的深恶痛绝,在玛留特卡对白匪的嗔怪中可见一斑:“你不懂诗,你们都是老爷派,只会写什么花呀草呀,从来不写穷人、写革命。”
布尔什维克诗人中主要的精神领袖,是被誉为平民的“保民官”马雅可夫斯基,他的诗句与玛留特卡刚烈的性格有着许多异曲同工之处。马雅可夫斯基被后世形容为“楼梯诗”的市井化语言,往往富有节奏感和口号特色,例如《穿裤子的云》中的“你吃吃凤梨,嚼嚼松鸡,你的末日到了,资产阶级”,明快高昂,和玛留特卡朗诵时的喊声显得无比契合。而“打倒你们的爱情,打倒你们的艺术,打倒你们的制度,打倒你们的宗教”似乎也和玛留特卡在海滩边斥责恋人的消极避世有一致的意味。
玛留特卡不仅集中反映出了无产阶级作家体恤人民疾苦、忠于革命的精神风貌,她与白党军官之间从敌人到情人的关系,也与苏俄时期文艺审查者对待自由派艺术家极其相似。她接受看管蓝眼睛这个政治人犯的重务,正如苏联监管国家文艺活动中的一言一行;而当红军幸存部队悉数死于海上后,她又无怨无悔地救助重病的蓝眼睛,这很像是1928年托洛茨基垮台后政府鼓励自由创作的反映;电影最后一幕她用枪弹终结了拥奔白党的蓝眼睛,暗示了政治大清洗相伴的文化猎巫运动对思想文艺领域的毁灭打击。
玛留特卡对蓝眼睛的爱恨之情难以取舍,让她变成两个人:感性上,她对蓝眼睛滋生了深入骨髓的情爱;但在阶层背景决定的潜意识里,她又把蓝眼睛视为危险的敌人。这样的矛盾心理,和集体主义文化氛围下的苏联对待艺术家恩威交织的态度是一致的。
而玛留特卡所深爱却警惕着的阶级敌人蓝眼睛,自不必说,当然就是所谓的资产阶级自由派艺术家、出身家境良好的贵公子这类人物的缩影。
奥西普·艾米里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1891年生于圣彼得堡,死于苏联集中营。出生于中产阶级犹太家庭,受过正规彼得堡中学教育,曾到德国、瑞士和法国游历,受法国象征主义影响深刻,与同时代艾略特、庞德和温德姆·刘易斯创作理念极其相似。在革命初期的一个晚上,因为在咖啡厅夺走侩子手所持的“秘密警察头目名单”(即将被处决的人),并撕得粉碎,而被判处终身流放。他并非是对新政权怀有敌意,但他是一位狂热的诗歌捍卫者,反对任何企图扼杀诗歌的人,故此克拉洛思·布朗在他诗集的导言中写道:
他欢迎革命,却是对革命所产生的必然后果最不妥协的一个。
曼德尔施塔姆并没有一双蓝眼睛,但他与本作中的白党俘虏有着诸多相似的观念和精神特质。在他多舛的一生中,白军和布尔什维克的监狱他都蹲过。深感在“整个联盟中居无定所”的他,写下过“我们生活着,感受不到脚下的国家”这样叛逆色彩鲜明的诗句,这和蓝眼睛所说的“无所谓理想,无所谓祖国,连地球毁灭也见鬼去吧!”同样表达了对无休止的政治斗争的深深厌倦。
严格来说,蓝眼睛也并非寓指阶级敌人,他只是一个渴望自由宁静、在乱世中飘忽不定的普通学者,他厌恶被标榜身份立场,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地把体现白党军官高贵身份的肩章,送给一个吉尔吉斯小姑娘。像蓝眼睛和曼德尔施塔姆这样天性自由的诗人,十月革命对他们无疑是致命的,他们没法适应社会要求,也不愿意与新生活的建立者合作。但他们也不会拿起钢刀和枪炮顽抗新政府,这并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善良。蓝眼睛面对粗言恶语待他的红军队员们时,总是露出一副怡然自若的微笑,对待穷苦的吉尔吉斯村民,他更是表露出热心和关照。这是诗人剥离于纷争混乱的人世、去尽心体验生活美好后才能形成的性格,正如曼德尔施塔姆的朋友对他的印象一样:
性格怯懦、瘦弱、亲切、充满爱心、多愁善感,像只温文尔雅的小鸟。
白党俘虏的双眼中澄澈如海水的蓝,也是他心中一片明净优雅、不被尘世污染的理想天空的颜色。对于他这样的人,诗意就是生活的全部,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就像曼德尔施塔姆所写的诗句:
但愿我的双唇能获得
那最原始的寂静,
仿佛水晶般的音符,
带着与生俱来的纯净。
请在浪花中停留,阿弗洛蒂忒
而让词汇,回到音乐之中
让心灵,为心灵而愧疚,
并与最初的生命交融!
因此,他们常常被当世批评为脱离社会的颓废唯美主义者,但他们并非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蓝眼睛在茅屋篝火中被玛留特卡斥责后温柔地说:“内容或许我会生疏,但人与人之间是可以理解的。”实际上,他们是站在世界文化地立场上,与时代丧失理智的文化专治对抗,要求人道地保护文化学术的传统。
影片中最具象征之美感的景象设置,莫过于让男女主角无可避免地堕入爱河的那座里海孤岛了。孤岛不同于其他事物,需要用电影艺术手段赋予其象征意义,因为它本身就具有天然的、与生俱来的属性——与世隔绝、无人定居、生死未卜。而影片中的孤岛并不如鲁滨逊赖以生息的小岛,因为猛兽出没、野人肆虐而危机四伏,相反,这是一片安逸宁静、易于存活的孤岛。它象征着一个脱离现实革命和战争纷扰的唯美避难所,两个阶层的爱情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升温到极点。创作者两人在这样富有寓意的海岛相爱,实际上也提前宣告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必然会因为离开海岛而破灭。
玛留特卡在远离战火硝烟的无人之地爱上蓝眼睛,并深为他充满浪漫情怀的灵魂吸引,为他口述中美好诗意的过去、一个个隽永的文学故事打动,这其中蕴含的寓意,正如生活安定、政治氛围宽松的社会环境下,任何曾经最狂热的文化专制者,也会去向往自由派文艺家描绘的理想精神家园,接纳他们非正统的价值和信仰。全片最让人感到意蕴无穷的情节,应是玛留特卡将自己拙劣的诗稿卷成烟筒递给蓝眼睛,这个桥段每个观众理解不一,但在我看来,其中也有当权者放下艺术的正统、规范的框架,将创作自由馈赠给技艺精湛的诗人的意味。
最终,善良、充满诗意、像孩子一样奔跑着的蓝眼睛。还是死在玛留特卡的枪孔下,女枪手从瞄准到叩动扳机整个过程表现出的冷峻果断,似乎也是影片最为高明的表演设计。这其中透露出的是玛留特卡根深蒂固的、革命主义的敌我意识,同时也反映了苏俄文化环境下独裁者对艺术家与政治敌人联系的坚定杜绝。当玛留特卡的感官重新打开后,她又那样悲痛欲绝地拥抱着诗人的尸体啜泣,她口中“我亲爱的蓝眼睛”也有一语双关的意味——导演用这一出悲剧委婉地道出,当无产者失去了感受美的“蓝眼”后,只留下冰冷的政治争斗,等待他们的只有生活褪去诗意后无止境的悲伤、枯涩和苦闷。
又名:The Forty-first / Sorok pervyy
上映日期:1956-10-15片长:88分钟
主演:伊佐尔达·伊兹维茨卡娅 奥列格·斯特里仁诺夫 尼古拉·克留奇科夫 Nikolai Dupak
导演:格利高利·丘赫莱依 / 编剧:Grigori Koltunov/鲍里斯·拉甫列涅夫 Boris Lavrenye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