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三吨半稻谷搬上舞台,林怀民先生说缘于小时候玩稻谷总被大人驱赶甚至挨打的挫折感。说这个时,他笑得很调皮。这个童年的遗憾,让人们得赏一场稻谷的盛宴:谷泉、谷河、谷雨、谷瀑、谷丘,及至满满一舞台金黄的稻谷。可如果据此以为这是一个关于农人丰收喜悦的故事,那却错了。

在《菩提迦耶的阳光》中,林先生写道:“1994年,我带着赫曼•赫塞根据佛传故事改写的小说《流浪者之歌》,流浪到印度菩提迦耶。季节风的盛夏,大地冒烟,万籁俱寂,唯有大觉寺内,佛陀得道的菩提树终日清凉,百鸟喧歌。毛躁的我,坐在树下,很快就安静下来。许久许久以后,恍然感觉到眉心的温热,打开眼睛,才发现是由树隙斜斜照射到脸上的阳光。一份从未有过的,安静的喜悦笼罩了我的身心……印度归来,我不假思索,流水般地编出《流浪者之歌》。”说起创作过程,他言:“静定、沉稳”。而云门舞者正是自此开始,被严格要求每天习静坐、冥想、太极、瑜珈……

《流浪者之歌》呈现的是求道之旅,由此岸向彼岸的旅程。集祭祀、膜拜、修为、朝圣等等宗教仪式于一体。稻谷?我更愿意将它理解为圣河、圣水。

以稻谷喻恒河,有着精妙的契合。林怀民十度去印度,“在印度,好像把我调整到简单的一个点,就是生存、生命这个事情。”恒河之于印度人,其意义,比稻谷还稻谷。

一束细密的谷泉,从天而降,汩汩落在一个扮作僧侣的舞者的光头顶上。随后的90分钟里,他一动不动,合掌而祷,接受着稻谷(圣水)的洗礼。从高空垂直落下的稻谷,簌簌敲击着他的头顶——应该很痛吧?再飞溅到他指尖,再弹起,焰花一样美丽的弧线,绽放,落下,缓缓堆积在他脚下,小山一样。灯光下,粒粒稻谷本身就是舞蹈。金黄的,带着声响,线条流畅,路径华丽,亦动亦静。而那伫立的僧侣,岂一个“忘我”可解?飞流之下静定禅立,其中的定力和坚韧自不待言。他在流动的稻谷中坚守着静,以不变应万变,愣是成了整个舞台上最牵缠人心的一角。扮演僧人的其实是云门舞集的剧场指导。

沿着稻谷堆成的蜿蜒圣河,男女求道者挣扎、跋涉、祷告、祭祀……他们的舞蹈,虔诚、神圣、充满仪式感。他们的肢体动作,却是那样的由内而发,像不可遏止的本能,而非为舞而舞。苦难的生命,朝圣之路就是生命之途。求道,缘自信仰、渴慕。代价,必定是肉体的痛苦。舞者压低身姿、缓行慢舞,迟滞、痉挛、抽搐般的舞姿,沉重的呻吟或者吐纳声,在在皆为呈现求道的苦难。

最最不可思议的是终场,那个整场只与耙子为伍的舞者,将满台的稻谷一圈又一圈地耙出一个巨大的圆,足足用了24分钟!那是何等的气场?从近景中看到舞者淋漓的大汗,再观他的专注疑重,让我好生惭愧,因为我只顾着惊叹,甚至认为那真是太好玩了。

至于飞流直下的谷瀑、倾盆谷雨,那带着巨大声响的壮观,倒是意料之中的盛景。

音乐是乔治亚民谣,雄浑,低沉,沧桑,长河一般的音符,蕴藏着无比的坚韧和力量,与舞蹈浑然天成。

“什么是沉思冥想?什么是躯体舍弃?什么是持戒奉斋?什么是屏息呼吸?那是从‘自我’中一种短暂的飞离、从生命的苦痛中一种临时的逃避;那是对生命痛苦的一种缓和、对生命愚行的减轻。”(赫尔曼•黑塞 《流浪者之歌》)观云门舞蹈的过程,也是一段“忘我”,不止因为她美得摄人心魄。



再赏《流浪者之歌》

周日晚去东方艺术中心看云门舞集《流浪者之歌》,以前看过碟,其实除非去台湾或者云游在某国——太渺茫,恰好碰上云门舞团正在演这出剧目,否则只能赏碟。上演16年,欧亚美演出160多场,《流浪者之歌》2011年4月间首次来到大陆。

刚开演没一会儿,就感动得想哭,没好意思。到《树祭》,舞者用枝叶“啪、啪、啪”地抽打身体,没忍住,但不敢抬手擦,怕朋友发现诧怪。《火祭》之后,《祷告Ⅳ》,倾盆谷雨谷瀑中,舞台大亮,乔治亚民谣一扫沧桑,激越而高亢。舞者旋转,旋转,旋转,像是随时都会被音乐、灯光或者谷子吞噬掉……管不了那许多了,悉悉索索地在包里摸纸巾,泪已经流得满脸都是了——什么也不为,纯粹的感动。

如果一定要问从《流浪者之歌》中看出了什么,我想是被云门舞者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求道者的虔诚与执着。可是,是每一个求道者,都能求道得道,还是绝大多数求道者遍尝苦难仍然求而不得?

每一次舞者扑向稻谷,或者翻滚、跳跃、旋转、自笞,我都在想:痛吧?还有那个自始至终承受谷泉洗礼的僧侣。看碟时,认为他是整个舞台最牵缠人心的一角,其实不然。在剧场看,最吸引注意力的还是舞动的舞者。不过只要眼睛稍得空闲,便会看他一眼——明知他在那,明知他一动不动,明知他不到终场不会离去。

舞台上舞者的分布看似无序,实则错落间,有主有次,有动有静、有疾有缓。那怕就是上来推出几小块空地,那气场与架式,那布局,都毫不含糊。这样说吧,任何时候定格,画面都堪称完美。这也是只有在剧场才能看到的。

另一个巨大差异是音乐的体验。在剧场,有时真想闭上眼睛单听音乐,但舍不得。《树祭》中,正值音乐最豪迈处,一句歌唱当中,嘎然而止,像一根什么东西硬生生突然被掰断。那突然的静,静得吓人。我飞快地强烈地好奇:静谧之中,舞者将靠什么指导肢体动作?因为实在太静了。马上,我知道自己简直是杞忧。他们在音乐缺失中舞蹈,我却像突然被戴上了一付放大镜,因为舞者的每一个动作,那怕再细微,全在我眼里,水洗过似的清澈——有音乐时,反倒没有这样的效果——那一小会儿,我真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上帝如果给你关上了一扇门,那他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打开一扇窗”。这段默舞,难度超过《水月》。《水月》极似太极,舞者全身心沉浸在那个气场中了,有没有音乐,气场和气息都在。

演出开始前,林先生特别介始音乐的来之不易。他偶然得到这盘民谣的音乐磁带,如获至宝,但音质很不好。为寻找音质更好的唱片,云门舞团从莫斯科找到纽约,最终在纽约一家俄文书店尘封的角落,找到了仅存的一张唱片。我相信,那张唱片一直等在那里,等着去点一台求道之舞的睛。

灯光的效果也一定是要在剧场才能有上佳体验,“黄金稻谷”、“黄金之舞”被完美诠释。

很华丽的谢幕,特别是林先生率领的那个三角队形,一再掌声雷动。

2011年4月25日增补

(请勿转载)

《流浪者之歌》的相册↓
http://www.douban.com/photos/album/24303831/

云门舞集 - 流浪者之歌(1999)

又名:Cloud Gate Dance Theatre - Songs of the Wanderers

上映日期:1999片长:59分钟

主演:雲門舞集 

导演:Misjel Vermeire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