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刚刚完成拆迁的农村,柏油马路边上都铺着整齐的地砖。完工的头几年,地砖缝间会长出习惯了土地原生样貌的杂草。几年后,这些杂草就几乎看不到了。莫泊桑说过,注意到被所有人忽视的地方,一直盯着他,直到所有人看见他。《风雨云》的导演娄烨的工作就是让我们看见这些杂草是如何消失的,电影中的冼村就是一个典型的,被放弃的城中村。
城市的升级是一个强迫现代化的过程,当一片土地上的人们见证了日新月异,就说明这里的内部系统开始紊乱,万丈高楼平地起的代价是普通人的掉队。环境的变化实在太快,而人是习惯的动物,不能习惯变化,就只能习惯沉默。他们渐渐忘记自己有发声的权利,沉沦于现实,在我们的生活中变得透明。好在有电影,摄影机能够让任何人的生活显形,在荧幕上放大,个体经验的叙述重新有了可能。《梦的背后》最后的十分钟,娄烨露出疲惫的笑容,因为他的《风雨云》已经拍摄,剪辑完成,只剩审查。
电影是关于看的艺术,导演就是控制观众观看的内容与方式的人。但一个国家不可能只有导演有控制电影的权利。《梦的背后》里有一段对娄烨的采访,“因为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审查制度已经让这个地区的艺术家习惯审查,使得中国本土的观众被迫成为二流观众,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到他们应该看到的,有权利看到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化活动解禁后,有大量西方现代的文学,音乐,哲学理论被引进中国,唯独电影依旧受到文化部门的严格管控。在当时,戈达尔,塔科夫斯基,安东尼奥尼的名字仍然只会出现在少量精英知识阶层口中。张艺谋初到北京学电影时,他的很多同学都参加过这种内部放映,而作为一个陕西工人,对于电影,他除了《地道战》什么都不知道,这相当于一种变相的电影垄断。第五代登上历史舞台后,审查制度依然是难题,田壮壮在《盗马贼》被电影局要求删减时曾戏谑“你这里像个葬天台,我的电影像一具被你肢解的尸体”。第六代的作品则几乎是地下电影的代名词,这些影像切实存在,但无法在影院发行。从这个角度讲,我一直认为中国电影最突出的特征在于,他永远渴望被更多人看见。
电影本应属于大众,但对于观众,地上地下电影的划分会带来另一种问题。有一次我去看贾樟柯的新片,放映结束,灯光亮起,周围坐着的几乎全是我的同龄人,我们之中有多少人会与电影中的边缘人角色共情,又有多少人能在回到现实后继续保持对社会底层的关照?我第一次看张艺谋的《活着》是在一堂政治课上,那位老师放映时脸色神气,带着叛逆的快感。为什么我们要看禁片?因为它是一部禁片。为叛逆而叛逆只会让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远。第六代的早期影像一直不见天日,但年轻人可以通过网络一窥其貌,等到导演们被解禁,所描绘的群体得以在影院中看到他们在荧幕上的形象时,时差会让这些观众对自己感到陌生,影像的禁止让对特定时代的记录与传播变得乏力,更何况我们身处一个如此变化无常的时代,而有能力看到这些影像的人会极力维护自己的艺术品味。审查制度的存在不单剥夺大众观看的权利,甚至催发观众的阶级矛盾,观众被迫分成三六九等,这与电影的初衷背道而驰。
在电影的童年期,电影的社会属性类似街头杂技,受穷人欢迎,被贵族不屑。有学者认为政治性是电影的天性,相对其他艺术形式,电影更易于传播,欣赏文学的前提是识字,电影只要求观众使用他们从出生开始逐渐形成的,不自觉的视觉经验,一套完整的表意系统。且电影可以承担叙事功能,你能大张旗鼓地宣扬主题,也能悄无声息地植入理念,所以列宁说电影是对我们最重要的艺术,一种对电影的工具化理解,但问题在于,如果你只想听一句人尽皆知的口号,为什么要花两个小时去看电影?
回到《梦的背后》,回到现实,娄烨面对广电局下发回来的审批文件,影片中关于暴乱,烧尸等片段必须删除,否则又一部电影将深埋地下。娄烨最开始的态度很坚决,但为了影片的顺利上映,整个剧组的付出,他只得妥协。直到《风雨云》全国上映前七天,娄烨依然在进行删改工作,“从现在开始,我选择保持沉默”,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