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如果你在网易云音乐里搜索Jóhann Jóhannsson，就可以找到电影的原声专辑，但名字不叫做“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而是“Shadow Play”。

TheShadowPlay音乐：JóhannJóhannsson;JonasColstrup-TheShadowPlay(OriginalMotionPictureSoundtrack)

开发处主任唐奕杰坠楼而亡，年轻警探林家栋就此被卷入命案之中，在追寻真相的赛跑中痛悟人性善恶。霓虹灯在黑暗里闪烁着“财富”的大型字样，仿佛把贪婪和欲望烙印进城市的脉络里。被解放的人们，眼前是通往财富的康庄大道，却在洞穿城市的隧道中遭受围堵，日渐退化成蟑螂和老鼠；一种不堪的生物，被欲望支配，贪婪、淫荡，善恶被消解，快乐唾手可得。属于时代的浪潮已然涌进大街小巷，在黄土中翻滚的人们绝望地挣扎，竭力在洪水中抓住自己消逝的生命。那些被落在后面的人呢，他们又何去何从？那些不愿意改变或被改变的生命，或因迟钝或因懦弱，便任由自己的命运被他人改写。三十年以后，仅仅是三十年以后，无穷无尽的高楼拔地而起，每一块砖头都散发着腥味。

过去和现实在此刻被混为一谈。新郎新娘坐上前往幸福的轿车，年轻的警探翻开积满灰尘的相册。三十多年前，世界突然被戳开了一道口子，照进来的是光，但也因为光，抬头仰望的人们也认识了什么是影子。每个人都在影子中穿梭，低头想要抓住缝隙间的光亮，甚至有时候撞得头破血流，双目失明。把握了时代脉搏的那些人，很早就认识到光明易逝，长夜难明，因此将自己寄居在霓虹闪烁的空隙之间。从此，光找不到的地方，便是我们的家。但不可否认，当人与人看不见对方的脸，更容易发展出彼此共生的关系，留下的泪也变得可以接受。

一个时代，仅用了二十年就变得千疮百孔。冼村是官商勾结之地，也是城市最后一块遮羞布。唐奕杰在暴乱的人群面前作出虚假的承诺，“时代需要进步”的口号回响天空，推着活下来的人不停地往前走。姜紫成自以为能够一手遮天，却无法阻止自己陷入爱情与亲情的漩涡；本无底线的精明商人，却愚蠢地想要守护住“丈夫”与“父亲”这庸常的社会身份。林慧痛恨被当作工具的自己，但却终其一生去成为男人的工具，被殴打，被泄欲，被卷进另一个女人的死亡。最终，在一场暴乱中，愤怒的人群向白衣的处长投掷燃烧的酒瓶，将“紫金置业”的硕大霓虹狠狠地砸在地上。世界被扔进混乱之中，任何靠近它的人都不能幸免于难。与此同时，摄像机和互联网将这起暴乱公之于众，坐在电视机前的人们在其中寻找教训和慰藉。

摄影机从暴乱的人群转向其中几个有名字的角色。我们看到商业帝国走向崩塌，家庭几近破碎，伦常在风雨中飘零。被牵扯其中的人逐渐被打垮，迎接各自的悲剧结局。唐奕杰首先带着仇恨死去；林慧死于道德与精神的压力；姜紫成被控数项罪名；敢爱敢恨的小诺终究伏法；年轻的警探犯下年轻的错误，在真相面前顿悟爱情与正义无法两全。最后，闯在时代前头的人们又一个一个地摔在坚硬的地上，作尘土散。

摄影机从他们身上离开，黑暗中不见暴乱的人群，却能够感受到巨大的不安，在沉默中轰隆作响。

林家栋终于看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但他也深深地感受到，一艘巨轮正在驶向未知的危险领域，而人满为患的甲板上，每一天都有人掉下船，溺水而亡。

B.

2019年，娄烨导演作品《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在全国公映。这是他得以公映的第三部作品。《风雨云》持续九个月的拍摄于2016年年末结束，后期制作持续了十一个月。2017年5月，第119稿成片被递交sc，那时影片的名字还是“一场游戏一场梦”。2018年，影片原声作曲者Jóhann Jóhannsson去世。2019年3月8日，影片几经修改却仍未过s——此时距离原定首映日期只剩4天，而离全国公映日期只剩7天。在北京首映上，娄烨表示：“我想表达的所有态度，在影片中已经非常清楚地呈现了，包括影片的所有删改痕迹，这都是我希望观众了解的。所以在影片上映之后——从现在开始，我选择保持沉默。希望大家去电影院看电影。”

《风雨云》从一开始便对其“不完整性”直言不讳：只剩下声音的老A、戛然而止的亲密戏份、突然崩溃的连阿云。紧张的叙事节奏将故事匆忙地向前推去，时而的割裂感仿佛真的将人物置于风雨飘摇之中。困惑之余，观众凭借蛛丝马迹和自己的想象，为影片断裂的缺口缝补无暇被讲述的故事。我们意识到，故事并非被遗漏，而是以一种巧妙又无奈的方式被隐藏。而在断章之间的缝隙中，被隐去的不仅仅只是影片情节，更是影片在现实中不为人知的遭遇。在2018年的金马影展上，一版完整的《风雨云》曾获放映，随之放映的还有一部叫做“梦的背后”的纪录片，记录了影片从前期筹备到递交sc的其间过程。

从此，观众开始等待一场未来的梦。直到2023年8月6日，《风雨云》完整版和《梦的背后》在日本上线，当年那些在电影院里看过原片的观众才得以填补记忆当中的某些空白。

97分钟的《风雨云》、128分钟的《风雨云》、97分钟的《梦的背面》，三者三面一体，共同构成了一部横跨现实上下、梦境里外的作品。《风雨云》也许是导演截至目前最具野心的一次尝试，但不可否认，围绕“sc”的讨论或许已经大于影片本身。

娄烨说，审查制度让观众变成了“二流观众”。身处其中的我们当然了解“二流”之意，但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我们看着糟糕的电影获得节节高升的票房，便开始怀疑自己不懂电影、不懂市场。我们在狭小的屏幕里“不能说合法”地观看某些电影，把这种非常规活成了常规。我们参加节展，讨论理想，互相鼓励，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意义。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会对娄烨这样的电影人产生更高的崇敬：感谢他和他们始终在以某种方式相信着，并为了他们的相信做出对抗。

GoldCoastRhythm音乐：JustinHurwitz-Babylon(MusicfromtheMotionPicture)

而除去所谓审查，《梦的背后》也聚焦了一部“中国电影”制作过程中可能普遍会遇到的麻烦：演员的安排冲突、制片没有及时送到的盒饭、来不及更换的道具、场地使用的限制……做一部电影，真的好难。但依旧有那么多人如百夫长一般，挤破了头想要进来。电影就是这样，大多数人只是无名之辈，而即使是星光熠熠也可能一夜颠覆。但令人欣慰的是，当电影被播放，也许我们的名字可以重新获得一秒钟的生命，直到世界尽头。

无论如何，抬头看，大雨终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