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电影剧本

文/〔日本〕滨口龙介、大江崇允

译/徐怡秋

1.家福的公寓,夫妇二人的卧室(清晨)

黎明的微光缓缓射入房间。

一名女子坐起身,她赤裸的上身进入镜头。

女子坐在双人床上,淡淡的晨曦洒在她的肩头,泛着白色的光。

逆光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及乳房。

她是家福的妻子,阿音(45岁)。阿音开始讲述故事。

阿音:她时不时地——

家福:嗯。

阿音:——趁山贺家里没人时,偷偷溜进他家。

家福:山贺?

阿音:是她初恋男友的名字。他们是高中同学。不过,山贺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反正她也不想被山贺发觉,所以倒也不介意。不过,尽管她不想让山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自己却很想了解山贺。她想要了解山贺的一切。

躺在床上的家福(45岁),用一只手撑住脸颊,望向阿音。

家福:所以,才会偷偷溜进他家。

阿音:没错。山贺上课的时候,她就会谎称身体不适,从学校里早退。山贺是独生子,他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是教师。她早就听同学说过,山贺家里经常没有人。

家福:那她是怎么进去的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

阿音:她在门口找了找,果然不出她所料,在大门旁的花盆下有一把钥匙。

家福(笑了笑):太大意了……

阿音:她就这样潜入了山贺家,走上二楼,打开房门。衣架上挂着一件球衣,看着球衣上的号码,她知道这肯定是山贺的房间。对于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来说,这个房间太整洁了。她从中感受到了他父母,尤其是来自他母亲的强烈的控制欲。她深吸了一口气,静心凝听。她听到一片沉默。房间里回荡着一片被放大的静默,仿佛戴上助听器后的感觉。她躺在山贺的床上。她抑制住自己想要自慰的冲动。

阿音一口气讲完后,倒在床上。

眼看她就要进入梦乡,家福问道——

家福:为什么?是怕尺度太大,电视里播不了?

阿音:不是。

阿音侧过身,面对着家福。

阿音:是因为她有自己的原则。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

家福:偷偷溜进别人家可以,但自慰不可以。

阿音:没错。

天己大亮。熟睡中的家福与阿音相拥在一起,阳光洒在二人赤裸的身上。

2.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上午)

一辆红色的萨博900驶过彩虹桥。

家福:于是,她把一根还没用过的卫生棉条留在了山贺的房间里。

阿音:卫生棉条?

阿音笑着在手机上记录下“卫生棉条”几个字。汽车开过台场。家福坐在驾驶席上,阿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家福:你就是这么说的。

阿音:太诡异了。

家福:这比你平时那些故事都要夸张。你确定真能拍成电视剧吗?

阿音:没问题。制片人说了,这次想要挑战一下深夜档。

家福:那就好。于是,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根还没用过的卫生棉条,塞进山贺书桌的抽屉里。如果被他那位控制欲超强的母亲发现了……一想到此,她便心跳加速,兴奋不己。

阿音:好变态。

家福:那根棉条就是一个“信物”,证明她确实到过那里。

阿音:信物。

家福:从那以后,她时不时就会早退,偷偷溜进山贺家。她也知道这样做会有风险。在父母和老师眼中,她属于那种听话的好孩子,所以一旦被人发现,她必定会失去很多。

阿音: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放弃。

家福:无法放弃。一走进那个房间,她便闻遍每个角落,只求嗅到一丝他的气味。每次离开时,她都会带走一件山贺的“信物”。笔筒里的一支铅笔,或是其他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作为交换,她也会留下自己的“信物”。最大胆的一次,她脱下了自己的内裤,塞进他衣柜的深处。她觉得,通过这种信物交换,他们俩己逐渐融为一体。她认为自己是在帮助他摆脱他母亲的控制。今天的故事你就讲到这里。

阿音:是嘛。你想不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家福:嗯,想知道。

阿音:嗯。我该怎么办呢?是再等等,还是现在就写?

家福:还是再等等吧。

阿音:是啊,我也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家福:你真的不知道吗?

阿音:当然啦,我不一直都这样嘛。

家福:不是,我还以为这一次搞不好是你自己的初恋故事呢。

阿音:怎么可能!

阿音笑了。家福也笑了。

3.电视台门前(白天)

萨博停在电视台门口。一位看上去很像制作人的年轻男性(P)等在路边。阿音一边下车,一边对家福说道——

阿音:谢谢。

家福:嗯。

阿音:早上好。

P:早上好。

阿音敲了敲车窗,家福降下车窗。

阿音:今天几点开演?

家福:晚上六点半。六点开始入场。

阿音:我可能在六点半之前能赶到。

家福:你别赶了。好好开会,别自己先走。

阿音:我一定能赶到。我想看你表演嘛。加油哦。

家福:啊,谢谢。

家福笑了笑。阿音朝家福挥了挥手,与P一起走进电视台。家福发动起车子。

4.舞台公演(夜晚)

绳子被拽断。

家福主演的《等待戈多》。

家福站在舞台上,用日语说台词。演对手戏的是一位印尼演员,他用印尼语说台词。尽管语言不同,但二人的表演十分自然顺畅。

家福:真是屁用没有。

对手(印尼语):你说咱们明天还得回到这儿来?

舞台上方投射的字幕包括三国文字。家福说台词时,字幕显示为英语和印尼语,对手说台词时,字幕会显示为英语和日语。

家福:不错。

对手(印尼语):那么咱们可以带一条好一点的绳子来。

家福:不错。

对手(印尼语):狄狄。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家福:这只是你的想法。

对手(印尼语):咱俩要是分手呢?也许对咱俩都要好一些。

家福:咱们明天上吊吧。如果戈多还不来的话。

对手(印尼语):他要是来了呢?

家福:咱们就得救了。

透过舞台上的二人,可以看到下面的观众席。对手一站起身,裤子就掉下来了。

对手(印尼语):好,咱们走吧。

家福: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对手(印尼语):什么?

家福: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5.剧场,后台(夜晚)

家福一个人坐在后台刮胡子,卸妆。敲门声响起。

家福:请。

阿音:可以进来吗?

家福:请进。

阿音走进屋内。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家福。

家福:……怎么了?

阿音:太棒了。

阿音笑了。家福也笑了。

家福:是吗?太好了。

阿音:可以给你介绍个人吗?

家福:啊,等我换一下衣服。

阿音:高槻。

一位相貌端正、个子高高的年轻人走进来。他一进门,就对家福鞠躬致意。

这名男子名叫高槻耕史(29岁)。

高槻:您好,我叫高槻。

家福:啊。

高槻:您夫人一直很关照我,非常感谢。

阿音:不要叫我夫人。

家福:我在电视上常常见到你。

高槻:啊,谢谢。

阿音:这次我的新戏想找他演一个很不错的角色。

家福:他以前的角色都很不错。

阿音:这次会更好。这一次终于要跟女主角演对手戏啦。

阿音笑着拍了拍高槻的肩膀。

高槻:啊,是啊。

阿音:开完会之后,我说今天是你的正式演出,他就说他也想来看看。

家福:诶。

高槻:我听阿音老师讲过您的表演方式,一直想来学习一下。真是太了不起了,那么多种语言混在一起……

家福:哈哈,嗯。

高槻: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总之,就是很感动。

阿音:感人吗?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家福:哪里哪里,谢谢你。

高槻:不客气。

家福:不好意思,我先换一下衣服,咱们回头再聊。

阿音:好的。辛苦啦。

阿音引着高槻走出门。高槻再次鞠躬致意。

家福脱下戏服,扔到一旁。

6.家福的公寓,起居室(清晨)

(复式结构的房屋。上面是卧室,下面是起居室。)家福在二楼的卧室里,从衣柜中取出衣物装进行李箱。

家福拎着行李箱与毛毯走下楼梯。阿音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桌上堆满阿音的物品,她似乎一直工作到天亮。家福把毛毯盖在阿音身上。阿音睁开眼睛。

家福: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阿音摇了摇头。阿音抱紧家福。

家福:累坏了吧。

二人亲吻在一起,甜蜜的长吻。

家福:我九点的飞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音:一路顺风。

家福:我走了。

家福拎着行李箱,向玄关处走去。他在门口换鞋。阿音走过来。

家福:你接着睡吧。

阿音:给你这个。

阿音把手里的录音带递给家福。

阿音:《万尼亚舅舅》。

家福:啊。

阿音:我已经录好了。该用它了吧?

家福:谢谢。

二人再次亲吻起来。

阿音:你九点的飞机。

家福笑了。

阿音:走吧。路上小心。

家福:嗯。我走了。

家福拎着行李急慌慌地走出门。阿音挥了挥手。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阿音一个人。

7.行驶的车内(上午)

萨博在红灯前停下。家福从口袋里掏出磁带,放进车里的播放器。

家福按下播放键,磁带里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来,喝杯茶吧。……我不怎么想喝。……那来点伏特加吧?

录音中,阿音用略微不同的音色来表现几个不同的角色,十分自然,恰到好处。

汽车在飞速行驶。家福一边开车,一边面无表情地复述自己的台词。

家福:没有人了解我的感受。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因为我懊恼,我苦痛,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竟会那么傻,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我本来可以到手的一切,现在,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什么也别想了!

阿音的声音:万尼亚舅舅,您说得多凄惨哪!

萨博行驶到成田机场附近。

阿音的声音:你似乎也在谴责你从前的主张啦。可是,你从前的主张并没有错,错的是你自己。

8.成田机场(白天)

家福来到机场。他拖着行李箱走进机场。手机提示音响了。家福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信息。信息内容如下(原文是英语,后附翻译)——

“发件人:符拉迪沃斯托克戏剧节组委会

主题:航班变更

很抱歉通知各位,由于本地寒潮来袭,本次航班取消。现已为您改签明日航班。戏剧节如期进行。各位评委老师的工作也无变化。如需在成田机场附近的酒店过夜,住宿费由我方负责报销。”

看过信息后,家福转身离开机场。

9.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白天)

家福驾驶萨博离开机场。

10.家福的公寓,停车场(白天)

家福把车开到公寓停车场。自动停车场的铃声响起。

11.家福的公寓,走廊/房间内(白天)

家福走到门前,掏出钥匙。

房间内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家福转动钥匙,走进门。

室内古典音乐的声量震耳欲聋。家福隐隐听到一丝喘息声。他低头一看,似乎注意到什么(鞋子)。家福蹑手蹑脚地脱下鞋子,走进屋。房间内的大衣镜中映照出一对男女的身影。他俩浑身赤裸地纠缠在一起。阿音紧闭双目,坐在男子身上,双手环绕在男子身后。男子双臂紧紧地将阿音箍在胸前(男子看上去既像高槻,也像制作人)。

唱机里的音乐响彻全屋。二人身体激烈地摇动着,阿音的喘息声越来越大。

家福悄悄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丝声响。

12.家福的公寓,停车场(白天)

自动停车场的铃声响起。

家福站在自动门前,想要点燃一根香烟。火怎么也打不着。铃声停了下来。

自动门左右方向打开,红色的萨博出现在家福面前。

13.千叶,沿海的酒店(夜晚)

家福坐在酒店的房间里吸烟。这时,网络电话响起。来电人显示为“阿音”。家福拉上窗帘,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家福接通电话。

家福:喂喂。

阿音:喂喂,顺利到达啦?

家福:嗯。

阿音:评委的工作从明天开始,对吧?

家福:嗯。

阿音:酒店怎么样?舒服吗?

家福:酒店嘛,还不都一个样。

阿音:有没有吃当地的特产啊?

家福:这儿有什么特产?

阿音:我要知道就不问你了。

家福:好敷衍啊……

两人都笑了。

家福还在继续和阿音聊天,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架飞机刚刚起飞。

酒店外景。酒店招牌上写着“NARITA VIEW HOTEL”(成田景观酒店)。又一架飞机飞走了。

14.成田机场(白天)

字幕:一周后

飞机降落在成田机场。

15.萨博,行驶的车内(傍晚)

家福把车开下高速公路。

汽车行驶在城市中心。

家福仍在叨念着台词。

家福:总之,二十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了。可是,你瞧瞧他走路的样子,一摇三摆的!还真把自己当成老爷了!

阿音的声音:我看你啊,是有点儿嫉妒他。

家福:啊,没错,我就是嫉妒他。再说他在女人身上,也总是那么成功,就算是唐璜,也比不过他那么身经百战。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妹妹,是多么可爱……

家福想要右拐,一辆直行的车冲过来,撞上了萨博的左后方。家福遭受到强烈的撞击。萨博900的车头被撞反了方向。

16.医院,走廊(夜晚)

阿音快步穿过走廊。阿音看到坐在走廊沙发上的家福。家福也看到了阿音。

家福:啊。

不等家福开口,阿音己经一把抱住家福。家福大吃一惊。

家福:喂……

阿音:吓死我了……

家福:我没事儿。

家福轻轻拍了拍阿音的后背。阿音松开手,望着家福。

阿音: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家福:还不清楚。

阿音:什么?

家福:医生刚给我做了检查,现在正在等结果。

17.医院,诊疗室(夜晚)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家福的视力检查结果。

医生正在给家福和阿音解释病情。

医生:你的左眼是青光眼。

阿音:青光眼……?

医生:属于一种视神经障碍,视野会越来越狭窄。这种病,虽然左眼的视野萎缩,但由于右眼视力没问题,看东西不受影响,所以很难察觉。反过来说,由于它对日常生活造成的影响很小,所以很难被发现,等到发现时,往往都己接近失明状态。这次能够提早发现,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家福:……我还能开车吗?

医生:也不是不行。

家福:那就是能开咯。

医生:嗯,只要症状没有持续恶化。

阿音:那要怎么治呢?

医生:青光眼的病因目前还不清楚,因此无法完全根治,只能是尽量延缓它的进程。我给你开点眼药水,可以降低眼压。很多人都觉得眼药水没什么用,可如果你不好好上药,病情会迅速恶化。一定要坚持,每天两次,不要间断。

阿音默默地握住家福的手。

18.寺院(白天)

室外阴雨连绵。身着丧服的家福与阿音坐在寺院灵堂里听僧人诵经。

牌位上写着死者的姓名,还有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19.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傍晚)

雨水打在萨博的前挡风玻璃上。

阿音:其实,今天你很想自己开车吧?

阿音正在开车。家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家福:为什么?

阿音:今天车子刚修好。

家福:……我深深地爱着你,可是,

阿音:你这是想起什么了?

家福: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阿音望着家福。家福也望着阿音。

阿音:什么事?

家福:你的驾驶技术。求求你了,赶紧看路吧。

阿音笑着把脸转向前方。

家福:刚才你怎么不变道呢?

阿音:这种话很容易就变成PUA哦。

家福也笑了。

阿音:说实话,你是不是,

家福:嗯。

阿音:还想再要个孩子?

家福:……我也不知道。毕竟没有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阿音:不过,再生一个孩子,也许我们也能同样爱他。

家福:如果你不想要,光我一个人想也没有用啊。

阿音:对不起。

家福: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选择。所以,没事儿的。

阿音:嗯。我真的好爱你。

家福:谢谢。

阿音: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家福紧紧握住阿音放在挡把上的手。

20.家福的公寓,夫妇二人的卧室(夜晚)

家福与阿音回到家。阿音打开起居室的一盏侧灯。

家福从身后抱住阿音。二人拥吻在一起。脱掉彼此身上的衣服。

雨水打在窗户上。二人在沙发上做爱。

二人躺在沙发上。衣服凌乱地散在身上,腰上盖着毛毯。家福闭着眼睛,马上就要睡着了。阿音睁开眼。

阿音:有一天,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家福:那个偷偷溜进男朋友房间的女孩吗?

家福微微睁开眼。

阿音:前世,她是一条八目鳗。

家福:八目鳗?

阿音:她是一条高贵的八目鳗。与其他的八目鳗不同,她不会寄生在从上方游过的鱼类身上。她用吸盘一样的嘴唇紧紧吸住河床上的石头,身体就在水中一个劲儿地摇摆。

家福在身后亲吻着阿音的肩头、脖颈。

阿音笑了。

阿音:她一直紧紧地吸住那块石头,自己变得越来越消瘦,最后瘦得就像一根海藻。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是饿死的?还是被其他的鱼吃掉了?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尽情地摇摆。

阿音转身面对着家福,二人开始亲吻。

阿音:在山贺的房间里,她一下子明白了。这里就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她就像吸在那块石头上一样,再也无法从山贺的房间里抽身。没错,这个房间里的静默,也和水下十分相似。时间静止了。再也没有什么过去与现在。

阿音坐起身,跨坐在家福身上。

家福:于是,她又变回了八目鳗。

阿音:她开始在山贺的床上自慰。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

阿音脱光身上的衣服,慢慢地摇动着自己的身体。

阿音:她一直不允许自己这样做,现在却再也停不下来。她的眼泪流下来,打湿了枕头。她把这些眼泪当作是今天的“信物”。就在这时,有人来了。

阿音弯下腰,用手抚摸着家福的脸频。

阿音:一楼的门开了。这时她发觉,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来的人是山贺吗?还是他父亲,或是他母亲?她听到这个人上楼的声音。一切都结束了。不过,她也总算能停下来了。终于要结束了。她终于能从这段前世就开始的因果轮回中挣脱出来。她会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门开了。

家福望着阿音。然而,阿音的视线却漂浮在半空中。阿音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家福用手臂挡住双眼。阿音大声地喘息着。她整个身体瘫倒在家福身上。家福无力去拥抱阿音。

21.家福的公寓,起居室(早晨)

房间里回荡着古典音乐。

家福坐在起居室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在电脑上看八目鳗的视频。阿音坐在桌前,似乎在构思着什么。阿音站起身,把音乐暂停,对着家福说道——

阿音:昨天的故事……

家福望着阿音。阿音也望着家福。

阿音:你还记得吗?

家福(低下头):对不起,昨天的我没记住。我当时几乎已经睡着了。

阿音:好吧。

家福:对不起。

阿音:没关系。你记不住就说明这个故事还不够吸引人。

阿音笑了。家福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

家福:我得走了。

阿音:你今天有安排吗?

家福:我要去一个表演工作坊作讲座。我没跟你说吗?

阿音:没有。

家福:抱歉抱歉。

阿音:你开车去吗?

家福:我想开车去。

玄关处,家福准备出门。阿音站在门口送他出门。

两人都没有开口讲话。阿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回屋内。家福望着阿音的背影。阿音拿着萨博的钥匙走过来,递给家福。

阿音:对不起。上次开完一直就放在我这儿了。

家福:啊,谢谢。

阿音:你没事儿吧?

家福:没事儿。

阿音(不等他说完):悠介,今晚你回来后,我们能谈一谈吗?

家福:当然了。干嘛问得这么正式?

阿音笑着摇了摇头。

阿音:路上小心。

家福:我走了。

家福走出门。

22.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白天)

家福驾车行驶在街头。

他一边开车,一边复述着台词。

阿音的声音:她对教授忠诚吗?

家福:很不幸,是的。

阿音的声音:为什么“很不幸”?

家福:因为她那种忠诚是虚伪的,彻头彻尾的虚伪。这里面充斥着大量的花言巧语,但却没有逻辑。

家福缓缓地开着车,像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

天黑了,但家福仍在驾车游荡。

汽车停在红灯前。

家福:……我己经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再也无法挽回。这个念头如同恶灵附体一般,日夜萦绕着我。我的过去毫无意义。过去,己经被我糊里糊涂地葬送在一堆琐事里。可现在呢?我的现在更是毫无意义。我的人生和我的爱情,都是这个样子。它们有什么意义呢?我该拿它们怎么办呢?……

后面的车按响了喇叭。

信号灯变绿了,家福发动起汽车。

阿音的声音:您对我诉说起爱情,可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不晓得该跟您说什么才好。

家福公寓的停车场。

萨博停在自动门前。铃声响起。

阿音的声音:啊……上帝怜悯我们这些罪人。

家福:索尼娅,我是多么难过。你哪里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沉重。

阿音的声音:这是没有办法的啊。我们得要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活下去。

家福从口袋里掏出眼药水,滴在左眼里。

车库门打开,萨博停了进去。

阿音的声音:我们还会迎来无数漫漫的长日与长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命运带来的种种试炼。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要为别人工作,即使得不到休息,我们也要工作到老。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

车外的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23.家福的公寓,走廊/房间内(夜晚)

家福站在门前找钥匙,他忽然停了下来。家福用钥匙轻轻打开门。他走进屋内。房间里很暗。家福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家福惊慌失措地跑上前,只见阿音倒在地上,似乎是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的。

家福:阿音,阿音。

家福抱起阿音,把她的身体转正,但阿音没有任何反应。

家福掏出手机拨打119。

家福:喂喂,我需要一辆救护车。

24.葬礼(白天)

家福表情呆滞。家福在前来吊唁的人群中发现了高槻与制片人的身影。镜头转向阿音的遗照,诵经声响起。

寺院门前,前来吊唁的宾客纷纷向家福低头致意。制片人跟家福致意后,一边向外走,一边跟身边的人轻声说道——

制片人:真是太突然了……听说是脑溢血。

一个人停在家福面前。是高槻。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家福低头致意。高槻低头致意后,转身离去。

家福目送着高槻的背影远去,面无表情。

25.剧场(白天)

《万尼亚舅舅》第一章。家福饰演万尼亚舅舅。一位德国演员饰演阿斯特罗夫。一位马来西亚演员饰演铁里金。

家福:总之,二十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了。可是,你瞧瞧他走路的样子,一摇三摆的!还真把自己当成老爷了!

阿斯特罗夫(德语):我看你啊,是有点儿嫉妒他。

家福:啊,没错,我就是嫉妒他。

家福深吸了一口气。他无法说出下面的台词。

家福:……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妹妹,是多么可爱,多么温柔。……我妹妹从心底里深爱着他,就像一个纯洁高尚的人爱天使那样。……而他的第二任妻子,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又美丽,又聪明。……究竟是为什么啊?

家福望着饰演阿斯特罗夫的演员。对方有些困惑。

阿斯特罗夫(德语):她对教授忠诚吗?

家福:很不幸,是的。

阿斯特罗夫(德语):为什么“很不幸”?

家福:因为她那种忠诚是虚伪的,彻头彻尾的虚伪……

家福深吸了一口气,跑到舞台侧幕。

铁里金(马来西亚语):万尼亚,你不要这样说,好不好……

万尼亚不在台上,铁里金后面的台词无法继续,他给阿斯特罗夫使了个眼神。

阿斯特罗夫(德语):快闭嘴吧,麻饼。

铁里金(马来西亚语):不,我要说。我的妻子在婚礼的转天就跟別的男人跑了。就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

家福在舞台侧幕,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26.高速公路,行驶的车内(白天)

字幕:两年后。

后视镜中映射出家福的面孔。他驾驶着红色的萨博900从东京出发,一路向西行驶。

27.插入画面(序幕)

深夜,阿音坐在灯下,低声诵读。

阿音:我认为,无论真相如何,都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为何……

录音磁带转动。镜头从转动的磁带叠化到萨博900转动的车轮。家福正在开车。

28.停车场(白天)

家福坐起身。他咬了一口面包,喝了一口咖啡。

家福坐好。他掏出手机,在谷歌地图上搜索“广岛艺术文化剧场”。家福将手机放在驾驶台上,开始跟着导航开车。

29.广岛市内道路(白天)

萨博900穿过广岛街头。

后视镜中映射出家福的面孔。

演职员表滚动。

广岛和平公园己近在眼前。

30.广岛艺术文化剧场,地下一楼玄关/停车场(白天)

和平纪念公园内。家福把车开到剧场入口前的车道上。一位身着套装的女子(柚原)等在门前。女子向家福点头致意后,为他指引停车区的位置。

一名身着西装的男子在停车区向家福挥手致意。家福把车停了过去。

家福走下车,笑着与二人点头致意。

柚原:这一路长途跋涉的,累坏了吧?

家福:没有没有。柚原女士,好久不见。

柚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戏剧顾问,尹秀。

柚原将尹秀介绍给家福。尹秀点头致意。

家福:啊,我们邮件联系过。

31.剧场,会议室(白天)

三人坐在会议室中商谈。窗外,和平纪念公园的景色一览无遗。白板上贴着剧场的照片。演出剧目为《万尼亚舅舅》。

柚原:我们在邮件里也提到了,您这次需要在这边待两个月左右,从现在到12月。其中,排练时间为一个半月,正式演出为两个星期。明天就开始试镜。

尹秀(将文件递给家福):这是申请参加试镜者的资料。

家福:谢谢。

尹秀:我们联系了亚洲各国的剧团,主要收到了来自韩国以及中国的申请,另外,还有来自菲律宾的申请。

家福:好的。

尹秀:我可以负责韩语翻译。会讲英语的演员则直接用英语和您交流。

家福:好的。

柚原:海外的申请者都是由各自剧团的导演推荐来的。另外,我们还收到很多来自日本国内的申请。其中有些人我还认识。

家福:我会好好看的。很期待明天的试镜。

家福整理好资料,放进文件袋。

尹秀:那我们准备出发吧。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在距离这里车程1小时左右的地方,为您安排了住处。

家福:谢谢。

尹秀:机会难得,所以我们在濑户内海的岛上为您找了一个地方。

家福:在岛上吗(笑了笑)?

柚原:另外,按照我们这边的规定,我们为您安排了一位司机,每天由司机开您的车接送您,您看可以吗?

家福:这个嘛,我还是想自己开自己的车。我己经买了保险,请不用为我担心。

柚原:不,这不是跟您客气,我们是不能让您自己开车的。

家福:为什么?

柚原:因为以前曾经有一位艺术家开车撞了人。

家福:啊。

柚原微笑了一下。

柚原:那是个很严重的事故。从那以后,我们就规定,戏剧节必须为特邀的艺术家配备专门司机。

家福:……我习惯在开车时,确认剧本的台词。

柚原:嗯。

家福: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步骤。

柚原:嗯。

家福:所以我才提出希望你们把我的住处安排得稍远一些。

柚原:十分抱歉。我们应该早一点跟您解释清楚。这一部分的预算已经拨好了,我们必须要执行。

家福默不作声。

尹秀微笑着说道——

尹秀:如果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先测试一下我们的司机。别担心,这位司机的技术很好。我们走吧。

柚原:请您理解。

32.剧场,入口/停车场(白天)

尹秀引领着家福穿过地下通道。

尹秀:我开公务车跟在您后面。

尹秀用手示意前方。

尹秀:这位就是司机。

尹秀手指的前方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家福不由感到一丝惊讶。女司机入神地望着红色萨博。尹秀与家福走到司机面前。女子望向二人。她个头小小的,脸上有股不服输的气势。

她的左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萨博旁边停着美莎纪自己的车。

美莎纪:我叫渡利美莎纪。

尹秀(指了指家福):这位是家福导演。我们戏剧节每年都请她做司机,她对路线非常熟悉,而且车开得特别好。

美莎纪:请多关照。

美莎纪摘下头上的棒球帽,轻轻鞠了一躬。

家福:十分抱歉,我还没有同意请您做我的司机。

美莎纪看了看尹秀。

尹秀(对着美莎纪):可以先让他试乘一下吗?

美莎纪:当然可以。

家福:我还是自己开吧。十分抱歉。

美莎纪;是因为我是个年轻女子吗?

家福:……我不是因为这个。这辆车己经很老了,又有很多毛病。不熟悉它的人可能不太好开。

美莎纪:我懂了。那您先坐上来,如果感到有一丝危险,我马上换您来开,这样可以吗?

家福:……

家福默默地打开车锁,然后把钥匙递给美莎纪。

美莎纪打开车门,放倒驾驶座,示意家福上车。

美莎纪:您要坐在副驾驶席吗?

家福:……

家福坐进车后座。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她调整了一下座椅位置。

美莎纪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又确认了各个按键的位置。

美莎纪:电器配件方面——

家福:嗯?

美莎纪:有什么问题吗?

家福:没有。

美莎纪:不好意思。因为刚才您说这辆车很老了,所以我得确认一下。

家福:这辆车我开了十五年,还没出过一次故障。

美莎纪:是吗。

美莎纪挂上挡,启动车。

33.沿海公路,行驶的车内(傍晚)

萨博行驶在广岛市内。

后面紧跟着尹秀驾驶的公务车。

美莎纪驾驶着萨博。家福坐在后座。

速度指针几乎一动不动。美莎纪打开转向灯。

萨博变换车道。

34.濑户内海沿线公路

飞速行驶中的萨博。

车内。

透过后视镜,家福缓缓说道——

家福:可以帮我播放一下磁带吗?

美莎纪:磁带?好的。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谢列勃里雅科夫的台词)我要走了!(叶琳娜的台词)万尼亚,求求你了,别再讲了!好不好?

家福:我偏要讲!

这段台词语气比较强硬。

家福:站住!我还没讲完呢。你毁掉了我的一生。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

美莎纪悄悄地透过后视镜瞟了一眼家福。

美莎纪本来想要换挡的,但又改变了主意(她没有利用发动机制动,而是改用了脚刹)。

家福:都是因为你,我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都浪费了,全都毁掉了。你是我的仇敌。我最痛恨的仇敌!

阿音的声音:莫名其妙的东西!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就拿去。我才不稀罕。这里就像是地狱,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我要离开。

萨博900穿过大桥。

萨博900沿着沿海公路一路向前。

家福望着大海,继续叨念着台词。

家福:我既有才华,又有智慧,还有勇气。如果我的一生没有浪费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我何尝不能成为另一个叔本华,或是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我快要疯了。母亲,我真没有希望了,我完了。

阿音的声音:教授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家福:母亲,我该怎么做才好?不,您不要说了。我自己知道我该怎么做。你等着,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美莎纪专注地开着车。汽车穿行在蜿蜒的小路上。

35.家福的住处,门前

海岸边有一座古老的日式传统建筑。汽车从这座建筑旁开过,速度逐渐减慢,最后停在一片空地改建的停车场里。公务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美莎纪走下车,示意家福下车。

尹秀走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汽车防尘罩,朝萨博走过来。

美莎纪想要把家福的行李箱从后备箱中取出,家福拦住她。

家福:啊,我来吧。

36.家福的住处(傍晚)

尹秀与家福从楼梯走上二楼。这是一套重新翻修过的日式房间。透过宽大的窗户可以俯瞰大海。尹秀打开窗户。二人站在窗前。

尹秀:怎么样?

家福:濑户内海的海面十分宁静,好美啊。

尹秀:我是问司机的技术。

家福:……

家福望向窗外。美莎纪给公务车掉了个头,现在正站在车外吸烟。美莎纪抬起头,对着家福说道——

美莎纪:我明天早上8点钟过来接您。

尹秀看了看家福。

家福:啊,不好意思,这么早就得让你过来。

美莎纪:没关系。

尹秀笑了笑。

37.家福的住处(傍晚)

家福坐在桌前,打开书包,取出试镜者的资料,一张张翻看。

他忽然停了下来。

一张申请表上贴着高槻的照片。

家福大吃惊。

38.住处前的停车场,行驶的车内(早晨)

家福走到停车场。美莎纪掀开萨博上的防尘罩。

美莎纪挂上挡,准备发车。

美莎纪:要放磁带吗?

家福:啊,麻烦你。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舅舅,你在哭吗?

家福:我没哭。我没事儿。别傻了。你现在望着我的眼神,就和你死去的妈妈一模一样。啊,索尼娅,你的妈妈,我的妹妹,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哪里。

汽车沿着海边的小路一直向前开。

39.剧场,试镜现场(排练厅)(上午)

排练厅四周都镶着玻璃镜。家福、尹秀和柚原并排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前。桌子对面摆着两把折叠椅。

菲律宾演员罗伊坐在椅子上,演对手戏的演员是一位日本人,名叫卫藤由美。卫藤将自己的外衣盖在罗伊的膝盖上。

卫藤:您这个病,都闹了多少年啦。索尼娅小姐的母亲,维拉夫人为着您整晚整晚地不睡,一直都在担心您呢。

罗伊(塔加拉语):咱们走吧,玛丽娜。

卫藤:喂,我这台词还没说完呢。算了,算了,就这样吧。我这腿也怪疼的,疼得不得了。

二人站起身,向外走去。家福面带微笑。

家福:0K。谢谢。Thank you。

二人点头致意后,退出排练厅。

尹秀:好,下一位。Next,please come in。

高槻走进来。高槻点头致意。家福用目光回礼。

高槻:您好。

一位东方女子跟他一起走进排练厅。二人坐在折叠椅上。

珍妮丝:(英语)我叫珍妮丝·张。来自中国台湾。我的母语是普通话。我希望能够扮演叶莲娜。

高槻:我叫高槻耕史。我希望能够扮演阿斯特罗夫。

尹秀(英语):你们两位想试的是同一场戏,所以请你们一起来表演。

高槻听不懂英语。家福说道——

家福:你们两个人想要试镜的场次相同。所以请你们俩搭档一下。

高槻:好的。她演的是叶琳娜……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家福:“你可真狡猾”。从这里开始。

高槻:啊,好的。

尹秀(用英语对着珍妮丝):从“你可真狡猾”这里开始。

珍妮丝(英语):好的。

高槻: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就凭着感觉来演,可以吗?

家福:可以,没问题。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高槻与珍妮丝站起身,彼此凝视着对方。

高槻用手指着珍妮丝。

高槻(后面的台词均为日语):哈哈,你可真狡猾。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槻:你太狡猾了。就算索尼娅很痛苦,就算退一百步,我承认这一点,可是——

珍妮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高槻一步步逼近珍妮丝,珍妮丝不断地后退。

高槻:你清楚得很。我为什么每天都要到这儿来。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来这里是想要见谁,你心里都清楚得很。你就是一头猛兽,一头迷人的猛兽。

珍妮丝(不等高槻话音落地):猛兽?我不懂。

高槻:你的毛皮优美动人,你就是一头妖艳的猛兽……你这样的猛兽就是需要祭品,来吧,吞了我吧。

高槻一把抓住珍妮丝的脸颊。

珍妮丝:你疯了?

珍妮丝推开高槻的手。高槻笑了笑。高槻抓住珍妮丝的双臂,把她推到墙边的镜子上。

高槻:你还害什么羞呢。

珍妮丝:我告诉你,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脏,没你想得那么低俗。我发誓。

珍妮丝想要走开,高槻一把按住她。

高槻:你用不着发誓。也用不着说这些多余的话。你这么美!这是多么漂亮的手啊!

高槻想要亲吻珍妮丝的手。珍妮丝把手抽出来。

珍妮丝:够了。你走开。

高槻(一把搂住珍妮丝的腰):听我说,我们命中注定要相遇,这是无可避免的。

高槻吻了珍妮丝。家福已经看得入神。

珍妮丝刚要接受高槻的吻,又把他推开。

珍妮丝:请同情我,别这样,请你离开。

高槻没有松手。二人再次接吻。

高槻:明天,到森林里来。2点钟。好吗?好吗?你会来的吧?

珍妮丝:让我走,拜托。

高槻再一次亲吻珍妮丝。珍妮丝有些抗拒,但又开始接受。家福站起身。

他坐的椅子倒在地上。高槻与珍妮丝望着家福。

家福:就到这儿吧。不好意思。谢谢。Thanks。

二人点头致意后,离开排练厅。家福长叹了一口气。

尹秀(轻声说):下面是最后一位。她的情况有些特殊。

尹秀(韩语):请进。

一位外形楚楚动人的东方女子走进排练厅。她坐在折叠椅上,开始打起手语。家福大吃一惊。

尹秀:她在作自我介绍。她说她叫李允儿,使用的是韩国手语。

家福:尹秀,你懂手语?

家福看了看尹秀。又看了看手中的申请表。

尹秀:是的。(用韩语对着允儿)申请用这段戏试镜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请你一个人来表演。(对着家福)她的耳朵是能听到的。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翻译成韩语。您看这样可以吗?

家福:好的。

尹秀(韩语):请开始你的表演。

允儿站起身,用手语表达台词。

尹秀(在家福耳边):舅舅,您真的拿了他的吗啡?还给他吧。

允儿对着家福,用力伸出手,然后继续比划手语。

尹秀:你为什么要让我们担心呢?还回去吧,舅舅。我,或许比您还要不幸。但我并没有绝望。我会一直忍受下去,直到我自己迎来生命终结的那一日。所以,舅舅,请您也忍受下去吧。

允儿的眼眶湿润了。她继续对着家福比手语。

尹秀:我亲爱的舅舅,我唯一的舅舅,求求你,还给他吧。你可怜可怜我们,忍耐住这些痛苦吧。

家福望着允儿。

允儿的表演结束了,她后退了几步。

家福:……谢谢你。(韩语)谢谢。

允儿点头致意后,离开排练厅。

40.剧场,会议室(傍晚)

夕阳照进会议室。

白板上写着主要角色的名字。尹秀把有入选希望的申请者照片贴在不同的角色旁。家福与柚原望着照片。索尼娅一角的旁边贴着李允儿的照片。

家福:试镜万尼亚这个角色的演员不多啊。

尹秀:是啊。

柚原:可能大家都觉得您会亲自饰演这个角色吧。

家福没有回答。他望着阿斯特罗夫旁边贴着的两张照片陷入沉思。其中一张是柳正裕,一张是高槻。

41.剧场,停车场(夜晚)

美莎纪站在车外,一边读书,一边等候。

家福走进停车场。

家福:对不起,我来晚了。

美莎纪:没事儿。

美莎纪打开车门,请家福坐进后座。家福坐上车。汽车启动了。

42.广岛市内的道路(夜晚)

萨博在广岛市内穿行。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家福坐在后座。

43.剧场内,排练厅(上午)

高槻、允儿、柳正裕、珍妮丝、罗伊、卫藤等人围坐在长桌旁。

家福与尹秀走进排练厅。趁家福与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尹秀给每人发了一张合约书。

尹秀(英语):早上好。在座的各位都己经通过了我们的试镜。不过,有些人的角色可能与他们最初申请的不同。下面,家福导演会宣布每个人的角色。如果您愿意接受,请在合约上签字。

家福开始宣读角色表。

家福:罗伊·卢塞洛,饰演谢列勃里雅科夫。珍妮丝·张,饰演叶琳娜。李允儿,饰演索尼娅。驹形薰,饰演沃伊尼茨卡娅。高槻耕史,饰演万尼亚。

高槻大吃一惊。

家福:柳正裕,饰演阿斯特罗夫。木村崇,饰演铁里金。卫藤由美,饰演玛丽娜。以上。That’s all。

高槻举手提问。

高槻:请问,我是要饰演万尼亚吗?

家福:没错。

高槻:这个年龄差距……是不是有点大?

家福:化上妆就好了。不仅仅是你,每个人的角色都和他们的实际年龄有所差距。

高槻默不作声。

家福: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可以不签字。我们会找其他的演员。大家签好字后,我们就开始围读剧本。

高槻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在签字。

珍妮丝(英语):祝贺你。

所有人都留在了会议室,大家开始围读剧本。

罗伊(塔加拉语):美极了,真是美极了。这里的景色真是一绝。

罗伊读完自己的台词后,敲了一下桌子。

木村:风景真是绝美啊,大人。

家福:木村,请你再说慢一点。

木村:再慢一点?

家福:是的。另外,请你说得再清楚一些,要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木村:好的。

家福:请继续。

木村加强了自己的语气。

木村:风景真是绝美啊,大人。

允儿比划手语。每个人都注视着她。尹秀用英语配台词。

尹秀(英语):明天到森林去吧,好不好,爸爸?

高槻:各位,来喝点茶吧!

罗伊(塔加拉语):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珍妮丝(普通话):小声点,别人会听见的。

高槻:不,你就让我说吧,我爱你。请不要把我赶走。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珍妮丝(普通话):哦,天,真叫人受不了。

闹钟响了。

家福:谢谢。今天就到这儿。大家辛苦了。(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母语说了一句类似“大家辛苦了”之类的句子。

有人站起身,有人靠在椅子上,大家的动作各不相同。

家福站起身,走出房间。高槻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家福。

44.剧场,地下停车场(夜晚)

美莎纪站在车外,一边读书,一边等候。

家福走到停车场。

家福:冷不冷?

美莎纪:一点儿都不冷。

汽车在市内穿行。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家福坐在后座。

家福:以后——

美莎纪:您说。

家福:如果我出来得晚,你就在车里等我吧。要你站在寒风里等,我会觉得很不舒服。

美莎纪:不用了。我知道这辆车对你很重要,待在车里,会让我感觉很紧张。

家福:……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就更没问题了。只要别在车里抽烟就好了。

美莎纪:好的。那,如果天气实在太冷了,我就在车里等。要放磁带吗?

家福:嗯。

阿音的声音响起。车辆继续行驶。

阿音的声音:临别之际,请允许我这位老人给你们一句忠告。各位,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要工作。每个人都要坚持工作。

45.白描镜头

镜头里是每位演员认真排练的情景。

46.剧场,地下停车场(夜晚)

家福与美莎纪走到萨博前。

高槻:家福先生。

家福回过头,看到高槻。

高槻:可以请您一起去喝一杯吗?正好我的车也停在这儿。

家福:你开车了?

高槻:是的。所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去我酒店里的酒吧?

高槻神色如常。家福看了看高槻,又看了看美莎纪。

家福:……可能会有点儿晚。

美莎纪:没关系。

高槻:那,我去把车开过来,你跟在我后面就行。

高槻向停车场里面走去。家福坐上车。

47.行驶的车内(夜晚)

萨博跟在高槻的车后。家福望着前面的车。美莎纪专心开车。

48.酒店内的酒吧(夜晚)

高级酒店内的休闲吧。窗外能看到广岛的夜景。家福与高槻并肩坐在吧台前喝酒。

高槻:其实,我时不时就会在网上搜索您的名字。

家福:是吗?

高槻:然后就发现了这次试镜,我看到的那天刚好是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您说巧不巧?

家福:为什么你会对我感兴趣?

高槻:因为我特别喜欢阿音老师的剧本。能够念出她写的台词,让我感到十分幸福。

家福:……我执导的戏剧与阿音写的剧本,完全是两个东西。

高槻:没错。不过,上次去现场看您的表演时,我发现,虽然你们俩做的事情看上去完全不同,但本质上,你们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

家福:这话怎么讲?

高槻:诶?这还真不太好说……我觉得你们俩都很重视细节,尤其是那种非常琐碎的,难以表达的细节。

高槻笑了笑。

高槻:其实我非常喜欢这一点。但是,如果不是演了阿音老师的剧本,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家福:……

高槻:当我看到这个试镜通知时,我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不知道您是否了解我的近况,我现在己经单飞了。

家福:我知道。不过,我可没有在网上搜索。

高槻:您也知道啦。这可真是太无语了……

家福:你太傻了。难得都那么红了。

高槻:不是,我那是被陷害的。

家福:你经常做那种事吗?

高槻:您是指?

家福:和不知道底细的女人搞在一起。

高槻:诶?您没有过吗?

家福:没有。

高槻:想要接近您的女人应该有很多啊。

家福:那些人,推掉就好了啊。

高槻: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肯定是要对她有感觉,想要更了解她才会……您没有过吗?

家福:想要了解一个人,不用非得跟她上床吧?

高槻:可是如果没有做过,有些事情,是没办法开口问的啊,不是吗?

家福:比如说?

高槻:比如说……?

高槻笑着把头埋在吧台上。

家福:怎么了?

高槻:不是,我在想,我怎么会跟您聊起这些来了……和您这样的丈夫生活在一起,阿音老师一定非常幸福。

家福:谁知道呢。

高槻: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和我谈一谈她?

家福:阿音?

高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平时怎么创作剧本?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谈什么都行。

家福望着高槻。高槻也望着家福。

家福:……你一定是在想,我们俩的痛苦是相同的,因为我们爱的是同一个女人。

高槻:怎么会。我只是单方面地仰慕她。

家福凝视着高槻。

家福:你一直爱着她。

高槻:这一点我不否认。她是那么完美。

家福:是啊。

高槻:所以,我一直很嫉妒您。请原谅我这么说。

高槻笑了笑。旁边响起了快门声。

家福:嫉妒?你嫉妒我?

高槻忽然站起身,朝一个人走过去。

吧台前坐着一对男女,男子手上拿着手机。

高槻:请问。

客人:诶?

高槻:你刚刚是不是拍我了。

客人:什么?

高槻一把抓住男子的胸襟。

高槻:你刚才是不是拍我了?马上给我删掉。

客人:你说什么呢……?

家福从背后用力抓住高槻的肩膀。

高槻望着家福。那对情侣吓得目瞪口呆。

家福:我要走了。

高槻:……好的。

家福:麻烦您,算账。

店员:好的。

49.酒店前,环形车道(夜晚)

萨博停在路边。美莎纪坐在车内。

家福走出酒店。高槻也跟了过来。

家福正要上车,高槻说道——

高槻:真抱歉,今天明明是我约的您。

家福:没关系。

高槻:……我很开心能来到这儿,在您的指导下排戏。我觉得,是阿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家福:……

家福坐上车。高槻鞠躬致意。

高槻: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家福:……嗯,明天见。

美莎纪发动车子。

高槻鞠躬致意,目送着萨博远去。

行驶的车内。

阿音的声音:你怎么了?怎么这么闷闷不乐?你是在可怜教授吗?

家福望着窗外。萨博穿行在夜幕下的广岛。

50.剧场,排练厅(白天)

桌子围成一圈,演员们正在围读剧本。

高槻:你别管我。

柳(后面的台词均为韩语):或许,你是爱上了教授夫人?

高槻:她是我的好朋友。

柳:已经是好朋友了吗?

高槻:你这是什么意思?

家福:停一下。

高槻:我又加入感情了吗?

家福:柳正裕做得很好,你要注意模仿他。继续。Please continue。

柳:一个女人要成为男人的好朋友,必须依照着这样的顺序:首先要愉快地相识,然后成为情人,最后才能变成好朋友。

高槻:多么平庸至极的哲学。

家福:高槻,请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文本上。你只要把台词读出来就好。

其他演员的表情都有一些尴尬。珍妮丝说道——

珍妮丝(英语):我们不是机器人。

家福(英语):你什么意思?

珍妮丝(英语):当然,我们都会听从您的要求。不过,我们不是机器人。我觉得,如果您能明确地告诉我们您的意图,我们会做得更好。

家福(英语):你们不需要做得更好。只要把台词读出来就可以。

珍妮丝显得有些失望。家福看了看表,微微一笑。

家福:那我们从刚才那里再来一次。(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高槻:没打中?我又没打中……见鬼,真他妈的见鬼了。

珍妮丝(普通话):带我走吧,带我走,不然就杀了我。我不能再待在这儿。

高槻: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做什么啊!

允儿:奶妈,奶妈!

尹秀用英语解释允儿的台词。围读结束。

家福:(英语)今天就到这儿。(日语)今天就到这儿。大家辛苦了。

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尹秀对家福说道——

尹秀:家福先生,戏剧节的网站上要做一段采访,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家福:好的。

尹秀:我们需要一段视频,可以到外面去拍吗?

家福:好的。

二人站起身,走出门。

木村、卫藤、驹形开始聊天。

驹形:光在这儿读剧本了。

卫藤:是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起来。

木村:说实话,一听到那些外语台词我就犯困。

卫藤:我也是。

驹形:我也是。不过,我不是说这样不好。

卫藤:没错没错。就好像是在听诵经一样。

木村:这么一说,感觉还挺幸福的。

三个人都笑了。高槻与珍妮丝四目相对。

51.车内(傍晚)

汽车在市内穿行。

家福与尹秀坐在后座。美莎纪在开车。

家福:你是在哪儿学的日语?

尹秀:我在早稻田大学读了两年研究生,主要是研究能剧。

家福:噢。你会韩语、英语、日语,还有手语,真是太厉害了。

尹秀:日语和韩语的语法比较相似,只要替换一下单词就可以了。英语嘛,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很喜欢。

家福: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手语的呢?

尹秀沉思了一下。

尹秀:家福先生,我刚刚是想请您把我捎回家。

家福:嗯。

尹秀: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在我家吃顿晚饭怎么样?

家福:那怎么好意思。

尹秀:不,有件事儿我必须得跟您道歉。

家福:什么事?

尹秀:到我家您就知道了。

尹秀说着掏出手机,开始发信息。

52.尹秀家,门外(傍晚)

汽车停在尹秀家门前。尹秀走下车。

他回过头对家福与美莎纪说道——

尹秀:你们两位也请进。

美莎纪有些犹豫。家福一边下车一边对美莎纪说——

家福:一起去吧。他也不忍心让你饿着肚子在这儿等。

美莎纪:你们不用管我。

家福:我是无所谓。不过尹秀肯定不答应。一起去吧。

家福朝尹秀家走去。美莎纪给汽车熄了火,走下车。尹秀走到门前。大门打开,允儿牵着一只小狗走出来。

家福大吃一惊。

尹秀:这是我妻子。

允儿微笑着邀请大家进门。

53.尹秀的家中(夜晚)

桌上摆满韩国料理。

允儿笑着举起土豆,靠近尹秀的脸,指了指他。

尹秀:她说我长得像土豆。太过分了。

尹秀笑了。

尹秀:这些土豆都是从我家后面地里摘的,全都是她种的。

家福:是吗?

尹秀指着允儿说道——

尹秀:这就是我要跟您道歉的地方。

家福: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尹秀:因为她很担心,怕您知道她是我妻子以后,不好意思在试镜时淘汰她。

家福:怎么会。

尹秀:我知道您不会这样做。不过,沉默是金嘛。

家福笑了笑。

尹秀:刚才您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手语的吗,我就是在认识她以后,才开始学的。因为我想知道她在说什么。

家福:真了不起。

尹秀:她以前是一名舞者。她们舞团在釜山剧场举办公演时,由我负责进行协调。我对她是一见钟情。

家福:是吗?

尹秀:这话可不要告诉她啊。

家福:你们为什么会来广岛?

尹秀:三年前,我接到戏剧节的邀请,就过来了。

家福:允儿也是那时候跟你一起来的?

尹秀:是的。我接到邀请时,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带她一起来。毕竟,在韩国的话,她身边有很多家人、朋友,都会手语。

家福:是啊。

尹秀:这几年,她一个人,没少受苦。不过,我一直在努力和她交流,争取以一抵百。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能支持她。

允儿拽了拽尹秀的衣袖,用手语问道,“你们是在说我吗?”家福对着允儿问道——

家福:你为什么想要参加试镜?

允儿看了看家福,又看了看尹秀。

尹秀为她翻译为韩语。允儿用手语回答。

尹秀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

允儿:怀孕以后,我就没再跳舞。不过后来孩子流产了。

允儿继续比划手语,尹秀翻译。

允儿:我想要重新拾回舞蹈,但身体条件己经不允许了。这时,我丈夫跟我提到了您,他建议我来试试。

家福:(对着尹秀)谢谢你。(对着允儿)排练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尹秀将问题翻译为韩语后,允儿看了看家福。允儿比了一下手语。尹秀有些迟疑。

允儿继续比划手语。尹秀开始翻译。

尹秀:这个问题你没有问过别人,为什么要问我?你不用对我搞特殊对待。

家福:……

尹秀:我知道别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这很正常。不过,我可以观察,也可以聆听。有时可能要比你们听得见的人懂得更多。这才是排练中最重要的事,不是吗?

家福:没错。

尹秀: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很快乐。契诃夫的文字己经深入我心,我的身体又恢复了以往的活力。我很高兴自己能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家福:太好了。

允儿笑了。家福也笑了。

尹秀也笑了。小狗走到美莎纪身旁。

尹秀(对着美莎纪):你能吃辣吗?

美莎纪:没问题。很好吃。

允儿竖起大拇指。美莎纪也竖起大拇指回应。尹秀笑了。

尹秀:她的车开得怎么样?

家福:……特别棒。

家福没有看美莎纪,径自说道——

家福:无论是加速还是减速,都很平稳,我几乎都感觉不到。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是在车上。我坐过很多人开的车,但从来没有感觉如此舒适过。

美莎纪:……

家福:我现在很庆幸能请她为我开车。

美莎纪站起身,去抚摸小狗。允儿望着尹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尹秀用韩语解释了一下。允儿笑着比了一下手语。尹秀笑了。

尹秀(笑着说):她说,希望您也能这样夸夸演员。

家福笑了。他模仿着允儿的手语动作。

家福:这是“请夸夸我”的意思吗?

尹秀(笑着说):是的。

美莎纪在一旁逗狗。

54.尹秀的家,门外/车内(夜晚)

尹秀:往后倒,倒。

家福与尹秀、允儿夫妇相互点头致意。小狗在一旁张望。家福坐上车,对着夫妇二人点头致意。美莎纪发动汽车。

车里的家福一直回头望着二人,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

汽车开进隧道。

美莎纪:谢谢您的邀请。

家福:邀请你的是尹秀。

美莎纪: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啊。

家福:是啊。

美莎纪:连我都想看看你们的排练了。真想看看允儿演的索尼娅。

家福:……

美莎纪:我一直在听您的磁带,我觉得她演的肯定是索尼娅。

家福:没错。欢迎你来看排练。

美莎纪:不,不用了。对不起。

家福:没事儿,你来吧。

美莎纪(不等家福说完):要放磁带吗?

家福:……嗯。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万尼亚,你受过教育,头脑又聪明,我以为你应该能明白,这世界的毁灭……

家福:你一直听这些,不会腻吗?

美莎纪:不会。我喜欢这个声音。

家福:是吗。

美莎纪:这是谁的声音?

家福:我妻子的。

美莎纪(轻声地):噢。

家福:我的表演方式是,必须把整本剧目的内容全都记在脑子里。所以我会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听。万尼亚这个角色以前是由我来演的,所以她就把万尼亚的台词全都空出来。等我按照自己的节奏说完台词后,下一个人的台词刚好又能接上。

美莎纪:太厉害了。

家福:我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我时常会忘记自己是坐在车里,有时甚至还会忘记你的存在。车里一直很吵吧?

美莎纪:没事儿。这是您的工作。

家福:你是在哪儿学的开车?

美莎纪:在我们老家。北海道上十二泷村,那地方,没有车寸步难行。

家福:噢……

美莎纪:我是跟我妈学的,从上初中开始就一直开车。

家福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中相遇。

家福:上初中开始?

美莎纪:是的。我妈妈在札幌做陪酒女,去市里得坐电车,所以从初中开始,我就负责开车接送她去车站。从我们村到最近的车站需要一个小时。我们下午5点出发,然后第二天早晨7点我去接她。往返路上的这两个小时,我妈妈需要睡觉。所以如果我开车时吵醒她,她就会踹我后背,下车后还会揍我一顿。我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无论多难开的路,我都能保证不把她吵醒。

家福:原来如此。

美莎纪:您在饭桌上说的话,让我很开心。

家福:哪里哪里。

美莎纪:对于教会我开车这件事,我很感谢我的妈妈。尽管她可能是为了自己,但她教的方法确实管用。

家福:是吗。

美莎纪:是的。

家福:肯定是那样的。

汽车开出隧道。

家福坐在车里。汽车一路向前。

55.家福的住处(早晨)

电脑屏幕上播放的是排练厅里围读剧本的情景。家福一边看影像,一边对照着检查剧本。剧本上印着各个国家不同的语言,看上去很奇妙。家福在剧本上标注发音记号。他揉了揉眼睛。家福取出眼药水,点在眼睛里。

56.行驶的车内(早晨)

萨博900在街头穿行。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家福坐在后座。车里正在播放阿音的磁带。家福一边听录音,一边望着窗外移动的风景。

阿音的声音:你会把事情的真相全都告诉我吗?当然了。我认为,无论真相如何,都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为何……

旁边车道上一辆车缓缓开过。司机是高槻。珍妮丝坐在副驾驶席上。高槻与珍妮丝看到了家福。高槻的车开始提速,一下子超过了萨博。家福叹了一口气。车子继续向前。

阿音的声音:好想沉醉在他的甜言蜜语中,忘记自我。我似乎也被他迷住了。是的,他不来的时候,我会很想他。

美莎纪:啊。

刚刚开过去的高槻追尾了前面的车,两辆车停在路边。家福大吃一惊。萨博从事故车辆旁开过。

家福回过头,看到高槻与珍妮丝正从车里走下来。

57.剧场,排练厅

柳正裕(饰阿斯特罗夫)与卫藤(饰玛丽娜)正在排练表演片段。家福与其他演员在一旁观看。

高槻与珍妮丝还没有来。

柳(韩语):我心里多难受啊。好像是我故意弄死了他似的。我坐下来——

门开了,高槻和珍妮丝走进来。

柳:像这样紧闭双眼,想了一想,那些两三百年后的人们,那些我们拼着命给他们开出一条路的人们,他们会记得我们吗?他们会感谢我们吗?他们早就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卫藤:我不知道人们会不会记得,不过,老天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柳(韩语):谢谢您,我感觉好多了。

“0K”,家福拍了拍手,叫停表演。

高槻向家福鞠躬致歉。

高槻:对不起,我来晚了。

家福:万尼亚和叶琳娜都不在的场景一共也没有几个。我们己经把同一段台词念了又念,最后只好开始表演了。

高槻:实在抱歉。

高槻与珍妮丝再次低头致歉。

家福:算了,这样也挺好的。你们俩今天也演一演吧。

万尼亚(高槻饰)与叶琳娜(珍妮丝饰)的场景。

高槻:我已经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再也无法挽回。这个念头如同恶灵附体一般,日夜萦绕着我。我的过去毫无意义。过去,己经被我糊里糊涂地葬送在一堆琐事里。可现在呢?我的现在更是毫无意义。我的人生和我的爱情,都是这个样子。它们有什么意义呢?我该拿它们怎么办呢?……

珍妮丝(普通话):你跟我说爱,要我怎么应对?我不知道。我只能跟你说抱歉……请原谅。得跟你说晚安。

高槻:请你理解一下。

家福:停。演一演,感觉如何?(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珍妮丝(英语):……我认为应该由导演来进行评价。

家福(笑了笑):Terrible。很糟糕。

珍妮丝(英语):我同意您的观点。我觉得我们在试镜时表现得更好。

家福(英语):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珍妮丝(英语):我觉得是因为我只记住了一部分台词,所以,我必须要依靠对方的表演来推进自己的表演。可是,如果记不住台词,就无法表演。

家福(英语):是这样的。

珍妮丝(英语):照这种方法,我们必须要把对方的台词也记住,这样,才能将注意力更多地投入到对方的感情上,才能做出更好的反应。

家福(英语):是这样的。……让我们再来读读剧本吧。

演员们纷纷拿出自己的剧本。不懂英语的那几位演员,看到这种情景,也各自拿出剧本。

家福(英语):我们从第二幕开头开始。

珍妮丝(英语):我可以把台词录下来吗?

家福(英语):当然可以。准备好就开始。

罗伊(塔加拉语):谁在那儿?是你吗,索尼娅?

珍妮丝(普通话):是我。

家福望着高槻。

58.剧场大厅/行驶的车内(白天)

家福从大厅走过。高槻走过来,叫住家福。

高槻:家福先生,今天实在是非常抱歉。

家福:没事儿了。

高槻:我只是给她提了点建议而己。

家福:……提建议?你既不会英语,也不会普通话,她又不懂日语。

高槻:没错。所以,我们最后……

家福:你要懂得分寸。

高槻:对不起。

家福: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高槻转身离去。家福望着高槻的背影。

车内。家福对美莎纪说道——

家福:你带我随便转转吧。

美莎纪:随便转?

家福:我还没怎么逛过广岛呢。你有什么喜欢的地方吗?

美莎纪:……好的。

汽车穿行在城市里。

59.广岛市,吉岛大道(白天)

镜头从空中俯拍,萨博900沿着笔直的大道一路南下。

60.广岛市内的工厂(垃圾处理厂)(傍晚)

巨大的起重机将垃圾场里的垃圾夹住,向上吊。

家福与美莎纪隔着玻璃望着这番景象。

吊钩松开,吊上来的垃圾四下飞扬。

家福与美莎纪望着散落的垃圾碎末。

美莎纪:是不是很像雪花?

家福望着美莎纪,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美莎纪转身向前走。家福跟在后面。他们走过一间控制室,里面摆着很多监控器。

家福与美莎纪并肩走在二楼的通风走廊里,他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向巨大的垃圾处理设备。

美莎纪回头指着走廊的另一侧说道——

美莎纪: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是和平公园。原爆圆顶馆和原爆慰灵碑可以连成一条线,被称作“和平中心线”。据说,设计这个工厂的建筑师,为了不挡住这条线,特意设计了这条通风走廊,这样,这条路就可以直接通向大海。

美莎纪看了看家福。

家福:你为什么会来广岛?

美莎纪:……

家福:啊,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美莎纪:我们老家的房子后面是一座山。

家福:诶。

美莎纪:五年前,由于大雨造成山体滑坡,整个房子都被埋了。我妈妈就是在那次事故中去世的。

家福:……

美莎纪:那时,我刚满十八岁,刚刚正式拿到驾照。幸好车子没事,葬礼结束后,我就开着车出来了。

家福:那……你现在二十三了?

美莎纪:是的。当时我也无处可去,就一直往西开。开到广岛时,我的车坏了,我也没钱修车,于是,(用手指了指路面)就开起了那种车。

美莎纪手指的方向是一辆行驶着的垃圾车。

美莎纪:因为除了开车,我什么也不会。

二人穿过走廊,走下楼梯。

家福:你打算一直待在广岛吗?

美莎纪:我不知道。

美莎纪:渡利是我父亲的姓。

家福:嗯。

美莎纪:这个姓在岛根和广岛一带很常见。虽然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甚至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家福:是吗。

二人来到公园里一个面朝大海的吸烟处。

美莎纪:家福先生,您这个姓,

家福:嗯。

美莎纪:不多见啊。家有福气,倒是很喜庆。

家福笑了笑。

家福:结婚前,我妻子也这么说过。

美莎纪:是吗?

家福:我妻子单名一个音字。

美莎纪:音?

家福:声音的音。

美莎纪:家福音。名字真好听。

家福:听上去宗教色彩太浓了。就为这个,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嫁给我。

美莎纪笑了。

家福:她两年前去世了。脑溢血。我回到家时,看到她倒在地上,人就这么没了。

美莎纪掐灭了香烟。

家福:再听那盘磁带,你会害怕吗?

美莎纪:完全不会。其实,我反倒觉得……

一个飞盘飞了过来。

“对不起”,一位看上去应该是狗主人的女子低头致歉。

美莎纪捡起飞盘扔了回去。远处的小狗一口叼住了飞盘。

“谢谢,”狗主人说道。

美莎纪:我很喜欢那辆车。一看就知道您保养得很仔细,我开的时候,也会很爱惜的。

家福望着美莎纪。

美莎纪:走吧。

美莎纪招呼家福往前走。夕阳的余晖洒在濑户内海上。

61.隧道

家福:给我想想办法吧!啊,我受不了了。我今年己经47岁了。假如我能活到60岁,那还有13年。这漫长的13年,要我怎么活下去啊。

萨博在隧道里穿行。穿过隧道,前面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家福望着窗外的碧海蓝天。

萨博穿过隧道。家福下意识地说道——

家福:天气真好啊。

美莎纪:是啊。

62.和平纪念公园(白天)

演员们走在公园里。他们正在寻找排练场地。家福指着美莎纪所在的地方。

家福:就那儿吧。(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尹秀用韩语又重复了一遍。

阳光下,家福与演员们正在进行户外排练。美莎纪坐在不远处观看。

叶琳娜(珍妮丝饰)与索尼娅(允儿饰)的场景。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你怎么哭了?

允儿(后面的台词均为手语):没关系,没什么。它们(指了指眼泪),是自己流出来的。

珍妮丝:好了,好了,(眼含泪水)你搞得我也想哭了。你生我的气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嫁给你爸。如果你肯相信,我愿意对你发誓,我是爱他才嫁给他的。我被他的学问和名声给吸引。但那不是爱,那不是真正的爱情。可我当时以为是真的。所以你不要为了这个责怪我。从我们结婚那天开始你就一直在怪我。我看得出来,你老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允儿:算了,别再说了。我们不是己经和好了吗?(笑了笑)让我们忘掉这些不愉快吧。

珍妮丝:那你不要那样看事情。这样对你不好。我们要学着去相信每个人。不然日子会过不下去。

允儿:……那,请你老实地告诉我,你现在幸福吗?

珍妮丝:不。

家福、高槻、美莎纪等人都看得入了神。

珍妮丝(在允儿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我打从心底祝福你。你应该要得到幸福(站起身)而我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不重要的人。不管在音乐里,在我先生的家里,在我自己的爱情里,我都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人。其实,其实,索尼娅。现在仔细想想,我真的非常非常不幸。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幸福可言……你在笑什么?

允儿:我真是太幸福了。真是、真是太幸福了。

珍妮丝情绪激动起来,四处走来走去。

珍妮丝:……我想弹钢琴,你要我弹点什么吗?

允儿从背后紧紧地抱住珍妮丝。

允儿:去弹吧,弹给我听。

家福:0K。

允儿与珍妮丝一下子放松下来。周围一直在紧张观看的演员们也跟着松弛下来。

家福:刚刚,已经产生了一些化学反应。不过,这还仅仅是在演员之间产生的。下一步,我们要把这些带给观众。我们要把这一幕原封不动地搬到剧场上去。

高槻认真地听家福讲话。

家福:我们把第三幕也排一下吧,高槻。

63.停车场(夜晚)

美莎纪正在看书。家福坐进车里。

家福:好冷啊。

美莎纪:是啊。今天谢谢您。

家福:谢我什么?

美莎纪:没什么。

有人敲车窗。家福转头一看,是高槻站在车外。

高槻:能跟您谈几句吗?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就行。就耽误您几分钟。

家福:你的车呢?

高槻:还没修好。

家福打开车门,让高槻上车。

64.酒吧

家福与高槻并肩坐在吧台前。

电唱机里播放着音乐。

高槻:当时,珍妮丝和允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福:那只有她们俩才能知道。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就是,这个剧本确实有这种力量。

高槻:您为什么自己不演万尼亚?

家福:……我有些怕契河夫。

高槻:诶?

家福:当你念他的台词时,会映射出真实的自己。你不这么觉得吗?

高槻:……

家福:我实在是受不了那种感觉了。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当中。

高槻:可您为什么要让我来演?

家福:……

高槻:我觉得自己和这部戏格格不入。我完全不适合这个角色。观众肯定也是同样的感觉。试镜时,我根本就是自暴自弃地乱演一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您为什么要选中我?

家福:可能是阿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吧。

高槻:请您不要开玩笑。我是非常认真的。我来这里是为了改变自己。

家福:你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

高槻:……是的。

家福:从社会人的角度看,你很不合格。但对于一名演员来说,这未必是件坏事。试镜时,还有前两天的排练,你的表现都很不错。在对手面前,你可以全情投入。如果在面对文本时,你也能全情投入就好了。把自己彻底地交付给文本。

高槻:彻底地交付?

家福:文本在不断地质疑你。你要善于倾听,并全情投入,这样一来,你也会产生那种化学反应。

旁边响起了快门声。有位客人在偷拍。

高槻目不转睛地盯着偷拍的客人。家福按住高槻。

家福:你先出去。我送你回酒店。(对着店员)结账。

店员:好的,谢谢惠顾。

高槻站起身,走出店外。

65.酒吧前的道路(夜晚)

萨博停在路边。美莎纪坐在车里读书,车窗开着。高槻走过来。

高槻:家福先生说要送我回酒店。

美莎纪:好的。是上次那家吗?

高槻:嗯。

又有快门声响起。一个拿着手机的人跑掉了。

美莎纪:我去交停车费。

高槻跑去追逃走的人。家福从酒吧里走出来。

家福:高槻呢?

美莎纪望了望高槻跑走的方向。过了一会儿,高槻又跑回来了。

高槻:不好意思。咱们走吧。

美莎纪看了看高槻。高槻有些气喘吁吁的。家福坐到后座上,招呼高槻上车。高槻坐进车里。汽车发动。

66.萨博,行驶的车内(夜晚)

车内一片安静。高槻开口说道——

高槻:家福先生。

高槻:我的内心十分空虚。我什么也没有。您说文本会质疑我。我觉得我在阿音的剧本里感受过这种感觉。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追寻这种感觉。所以,可能真的是阿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家福看了看高槻,然后把视线转移到窗外。

家福开口说道——

家福:我和阿音——

高槻:嗯。

家福: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四岁的时候她死于肺炎。如果她还活着,今年应该己经二十三岁了。

美莎纪透过后视镜瞟了家福一眼。

家福:女儿的死,终结了我们的幸福时光。阿音不再演戏,我也辞掉了电视台的工作,回归剧场。那几年里,阿音一直萎靡不振。然后,忽然有一天,她开始写起故事来。不,应该说,是说起故事来。她的第一个故事……是在我们做爱后诞生的。

高槻一动不动地盯着家福。

家福:做完爱后,她突然讲起故事来。不过,第二天早上,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因为我全都记得,所以就又讲给她听。她把这个故事改编成剧本,参加了一个比赛,还得了大奖,由此开启了她的编剧生涯。每次,她写作的灵感都是在做爱时产生。她把故事讲出来,由我记住,然后第二天早晨,我再复述给她,她重新做好记录。不知不觉中,这己经变成我俩的习惯。性爱与她的故事紧密相连。即使是看上去毫不相关的内容,她也会在达到高潮的时刻紧紧抓住故事的线索,然后把它讲下去。这就是阿音的创作方式。并不是每次都这样。不过,当她的事业遭遇瓶颈时,灵感总会降临。是这些故事帮助我们走出了丧女之痛。

高槻:……

家福:我一直觉得我们很般配。人生路上,我们都需要彼此的扶持。我们的日常生活无可挑剔,性生活也非常和谐,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可是,阿音背着我,还有其他男人。

家福望着高槻。

高槻避开家福的视线,瞟了一眼美莎纪。

家福:不用担心她。

家福与美莎纪视线相对。

家福:阿音还与其他男人上床。而且,不止一位。可能都是那些拍她戏的演员。一部戏拍完之后,一段关系就会结束。下一部戏开拍后,又会展开一段新的关系。

高槻:……你有证据吗?

家福:我亲眼见过。有时,阿音会把他们带到我家来。

高槻望着家福。

家福:尽管如此,我从未怀疑过她对我的爱。也无需怀疑。她一边深爱着我,一边又自然而然地背叛我。我们的关系的确比任何人都更紧密。但她的心底仍旧有一片漆黑阴暗的漩涡,是我无法窥探的。

高槻:这些话,你有没有直接问过她?

家福:我最怕的就是失去她。如果她知道我己经发现了她的秘密,我们就无法再继续原有的生活了。

高槻:会不会,她其实一直想要你问问她呢?

家福:……音跟你说过什么吗?

家福凝视着高槻。车内陷入一阵沉默。

高槻开口说道——

高槻:我可以讲一个从她那里听来的故事吗?

家福:嗯。

高槻:这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故事。一个女高中生偷偷溜进她的初恋男友家。

家福:这个故事啊……我也听过。这个女孩的前世是一条八目鳗。

高槻:没错。女孩一次又一次地潜入男孩家,每次都会在他的房间里留下自己的“信物”。

家福:有一天,她在山贺的床上自慰。这时,有人来了。这个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到最后也不知道来的人是谁。

高槻:不……故事并没有结束。

家福凝视着高槻。

家福: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高槻:是的。

家福:那个人是谁?谁上楼来了?

高槻:另一个偷偷溜进来的人。

家福:另一个?

高槻:是的。来的人既不是山贺,也不是他的父母。只是一个小偷。而且,这个小偷看到半裸的女孩儿后,试图强奸她。她拿起手边一只山贺的钢笔,刺进那个男人的左眼。她拼命地挣扎,将钢笔刺进男人的太阳穴与脖颈,一下又一下。等她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倒在地上。她杀死了那个小偷。

家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颊。

高槻:她的身上溅满了血,她在浴室把自己洗干净后,回家去了。今天,她在山贺房间里留下的信物就是那个小偷的尸体。第二天早上,她来到学校,准备向山贺坦白一切,并接受审判。可是,当她在学校里见到山贺时,却发现他神色如常。放学后,依旧无忧无虑地在操场上踢球。她又等了一天,依然没发现什么异常。生活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山贺家的尸体到底怎么样了?难道那天发生的事情全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她再次来到山贺家门前,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一点——大门上安装了监控器。为了不被人怀疑,她迅速从门前走过,没敢停留。明明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而且自己就是罪魁祸首,可这世界却平静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然而,这个世界的的确确是变得更加险恶了。她转过头:我必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不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因为那桩惨案的确己经发生。我的确杀死了那个男人。她在大门旁的花盆下找了找,可钥匙己经不在那里了。她紧紧盯着监控器,因为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因她而起的改变。她对着摄像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话。即使对方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能从她的口型上看出她在说“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家福望着高槻。高槻深吸了一口气。

高槻:我听到的故事是到这里。也许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也许还没有。虽然这个故事让人很不舒服,但在听她讲述时,我感觉,她是想告诉我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家福一时无目以对。高槻望着家福。

高槻:家福先生,

高槻吸了一口气。

高槻:我所了解的阿音,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当然,我对她的了解肯定不及您的百分之一。但我仍然十分确定,她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能和这样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20年,您应该心存感激。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无论两个人有多么情投意合,相知相爱,你都无法窥探到对方内心的全部。这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痛苦。但是,只要肯努力,你完全可以看透自己的内心。因此,我们真正要做的,难道不应该是真诚地面对自己,与自己的内心达成和解吗?如果真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先要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家福凝视着高槻,没有回答。高槻叹了一口气。车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67.高槻入住的酒店门前(夜晚)

萨博停在酒店门前。家福走下车,高槻也跟着走下来。高槻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家福避开高槻的视线,重新坐上车。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高槻低头致意。家福始终没有回头。

家福:开车吧。

车子再次启动。高槻目送着汽车远去。

68.萨博,行驶的车内(夜晚)

家福与美莎纪都默不作声。

美莎纪开口打破车内的沉默。

美莎纪:听上去他不像是在撒谎。

家福望着美莎纪。

美莎纪:虽然我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但他说的,肯定都是他所认为的真相。

家福没有答话。

美莎纪:我听得出来。因为我从小就在一群骗子堆里长大。如果无法分辨出谎言,我就无法活下去。

家福掏出一根香烟,递给美莎纪。

美莎纪:可以抽吗?

家福:嗯。

家福给自己的香烟点上火,又给美莎纪叼在嘴上的香烟点上火。二人吸着烟。

家福迎着风,把手伸到天窗外。

他手上夹着烟,迎着风。

美莎纪也把手伸到天窗外。

风从两人的手旁吹过。汽车在街头穿行。

突然,枪声响起。

69.剧场,舞台(白天)

简易舞台上打着照明灯。

道具虽然简陋,但还算齐全。

《万尼亚舅舅》第三幕。万尼亚(高槻饰)、谢列勃里雅科夫(罗伊饰)、叶琳娜(珍妮丝饰)、索尼娅(允儿饰)、玛丽娜(卫藤饰)、铁里金(木村饰)等人的场景。

卫藤:咳!又来了!这群该死的蠢猪!闹什么玩意!

允儿紧紧抱住卫藤。

罗伊蹒跚着跑上舞台。

罗伊(后面的台词均为塔加拉语):快抓住他!他疯了!

珍妮丝与高槻在门口扭在一起。

珍妮丝想把高槻手中的枪夺过来。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给我。

高槻:放开我,叶琳娜!放开我!他在哪儿?

高槻发现了罗伊,对着他举起枪。

高槻:啊,他在这儿!

珍妮丝:不要。

“砰”的一声,道具枪中冒出一股白烟。

罗伊倒在地上。

高槻:没打中?我又没打中……见鬼,真他妈的见鬼了。

高槻把枪扔到地上。珍妮丝跪倒在地,双手抱头。

珍妮丝:带我走吧,带我走!不然就杀了我。我不能再待在这儿!

高槻(茫然失措):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做什么啊!

允儿用力抓住卫藤,她拼命想要大喊,却又挤不出一丝声音。

家福:OK…

家福拿起话筒说道——

家福(英语):照刚才这架势,谢列勃里雅科夫很可能就被万尼亚杀死了。那样一来,整个故事可就不一样了。

家福笑了。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大家一起鼓掌。

家福蹲坐着对高槻说道——

家福:高槻,演得不错……高槻?

剧场后面的大门打开。柚原与三名表情严肃的男子一起走进剧场。

柚原:这边。

一名男子走到家福身边。

家福:什么事?

刑警:我是广岛北警察局的加藤。

男子拿出警官证,对着舞台方向喊道——

刑警:高槻耕史在吗?

高槻:我就是。

刑警:我们到那边儿聊两句,好不好?

高槻站起身。

高槻: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刑警:11月24日,周日晚7点半左右,你在新天地公园与一名男子发生争执,并殴打了对方的头部,没错吧?

家福与其他演员都望向高槻。

刑警:监控里拍到了你。这名男子昨天在医院里去世了。

高槻:是的,我看了新闻。是我干的,没错。

家福大惊失色地望着高槻。高槻的表情十分镇定。

刑警:请跟我们一起回警察局,说明一下情况,可以吗?

高槻:我可以先换一下衣服吗?

刑警:好的。

高槻走下舞台,对着家福深深鞠了一躬。

家福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高槻被警察带走了。

70.警察局/车内(白天)

柚原与尹秀一起走出警察局。家福等在门外。红色的萨博停在不远处的路边,美莎纪站在车旁。

柚原走到家福身边。

柚原:律师说,高槻本人己经承认了故意伤害致死的指控。

家福:我能见见他吗?

柚原:现在还不行。现在更棘手的问题是,演出该怎么办?

家福:……这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吗?

柚原:是的。这是我们必须要考虑的问题。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取消演出,二是由您来出演。

家福:……我演不了。

尹秀:您熟悉所有的台词。而且,您和高槻一样,也是用日语来说台词,这样就可以把混乱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家福:尹秀,为什么非得现在谈论这个问题?我演不了。

柚原:那就取消吧。好吗?

家福:……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

柚原:我们只能再等两天。不能再多了。

家福:好的。我们再联系。

家福看了看美莎纪。尹秀与柚原对着家福点头致意后,坐上公务车离开了。

家福: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冷静思考一下吗?

美莎纪想了想,用拳头敲了敲萨博的车顶。

家福:啊。

美莎纪:我开车带您转转吧。

美莎纪坐到驾驶席上,家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美莎纪发动起汽车。

家福:上十二泷村。你想不想带我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美莎纪:那里什么都没有。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家福:我不介意。

萨博发动起来。

71.道路(夜晚)

汽车行驶在山间小路。家福望着正在开车的美莎纪。

家福:找个地方换我来开吧。咱们轮着开,一天就能到。

美莎纪:不用换。

家福:为什么?

美莎纪:因为开车是我的工作。我一天不睡不成问题。

萨博在夜幕中一路向前。

天亮了,萨博还在继续行驶。

72.新潟县,国道沿线的大型超市(傍晚)

家福手里拎着购物袋,从超市里走出来。

他拎着装得满满的购物袋,向停车场走去。

美莎纪躺在驾驶席上睡着了。美莎纪坐起身。

美莎纪:谢谢。

家福: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美莎纪:我可以到轮渡上去睡。

家福:是吗。

家福坐进副驾驶位子。美莎纪发动车辆。

73.道路(夜晚)

美莎纪一言不发,专注开车。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家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只有窗外的风景在不停变换。

随着汽笛声响起,汽车驶入隧道。

74.道路(夜晚)

家福开口说道——

家福:阿音去世的那天,

美莎纪:嗯。

家福:我出门时,她问我,等我回来后能不能跟我谈一谈。虽然她的语气很温柔,但我能感觉到她己经下定决心。那天,我根本没什么安排,但却一直开着车在外面乱逛,不敢回家。我觉得,一旦回去,我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一直耗到深夜,我回去后,发现她昏倒在地。我叫了救护车,不过,她再也没能醒过来。如果我能早一点回去的话……我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个问题。

美莎纪:……我,害死了我妈妈。

家福望着美莎纪,等她继续说下去。

美莎纪:山体滑坡的那一天,我就在家里。我家的房子被压塌了,只有我一个人爬了出来。我爬出来后,望着塌掉一半的房子,望了好一会儿。这时,又一波砂石滑下来,把整个房子都压塌了。后来,在废墟下发现了我妈妈的遗体。我知道我妈当时就被压在下面。我没有去救她,也没有去找人求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很恨她,但我对她的感情并不只有恨。

家福:……

美莎纪:我脸上这道疤就是当时留下的。医生说,做手术可以让伤疤不这么明显。可我不想做。

家福:如果我是你的父亲——

美莎纪:嗯。

家福:我会搂着你的肩膀对你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怪你”。

美莎纪:……

家福:但我不能这么说。你害死了你的母亲,我害死了我的妻子。

美莎纪:没错。

萨博继续向前行驶。

75.轮渡,船上(夜晚)

轮渡正在过海,镜头里是轮船驶过时水面上的航迹。

家福手里抱着夹克,穿过甲板。

家福走进船舱。美莎纪己经躺在地铺上睡着了。家福把手里的夹克盖在美莎纪身上。船舱里的电视正在播放关于高槻被捕的新闻。

广播员:据说他当时与居住在广岛的市民山内和哉发生口角后,对着山内头部进行殴打。山内被送往当地医院,之后被宣布死亡。嫌疑人高槻耕史是一名演员,曾出演过多部影视剧作品。去年,被周刊杂志曝光与未成年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后于今年1月与经纪公司解除合约,开始单飞。上山动物园诞生的雪豹宝宝,今日起正式对公众开放参观。

家福自己也盖上一件不同颜色的夹克。他闭上眼睛。

76.行驶的车内

汽车穿过隧道。阳光照进车内,家福睁开眼睛。天亮了。

美莎纪:早上好。

车窗外,透过枯树林可以看到一面大湖。

萨博在田园中穿行。汽车开过一家无人花店后,又倒了回来。家福买了一束花。汽车继续向前。

77.北海道,美莎纪老家,旧址(白天)

萨博从石子路上开过,然后朝山脚下开去。

车子停下来。美莎纪走下车。家福也走下车。

家福手里拿着一捧花,几朵鲜花用橡皮筋捆在一起,非常朴素。

面前有很多裸露的树根堆积在一起。依旧能看出山体滑坡的痕迹。

家福:……这就是你的家?

美莎纪:可能吧。

家福看了看美莎纪。

美莎纪:这里变化很大。我可以往上走走吗?

美莎纪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小山坡。美莎纪向小山坡上走去。家福跟在后面。

美莎纪站在坡顶。家福站在她身边。

美莎纪:啊,那就是我家。

顺着美莎纪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土地中微微露出一点铁皮屋顶的痕迹。家福一时无言以对。

美莎纪对着家福伸出手。家福看了看她,然后把花束递到她手里。

美莎纪拆掉橡皮筋,把鲜花一枝一枝抛下去。

美莎纪:我妈妈还有另外一重人格,名叫佐知。

家福:佐知?

美莎纪:是的。她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出现的。她说她只有八岁,然后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她一直都是八岁。

美莎纪继续把花抛到下面。

美莎纪:佐知经常在我妈暴打我一顿之后出现。她的意识似乎与自己成年人的身体很不般配,因此动作十分笨拙。每次想要走路时都会摔倒,因此她总是蜷成一团,一动不动。佐知很喜欢玩九连环。我们还一起玩过填词游戏。她常常无缘无故地痛哭。每次她一哭,我就紧紧抱住她,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背。我很喜欢那样的时光。

美莎纪抛光手里的鲜花后,点燃一根烟。她向下走了一步。家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美莎纪。美莎纪走下斜坡,朝着铁皮屋顶的方向走去。

美莎纪:我妈心中最后的一丝美好全部凝缩在了佐知身上。佐知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

美莎纪蹲在屋顶附近,用手在土里挖了一个洞。

美莎纪:我不知道我妈是真有神经病,还是为了拴住我故意装出来的。不过,就算她是装出来的,那也是发自她的内心。也许,她只有通过变成佐知,才能在这地狱般的现实中继续生活下去。

美莎纪将香烟插进土里。她望着烟卷冒出的白烟。

美莎纪:山体滑坡时,我知道,如果我妈死了,佐知也会跟着死去。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动也没动。

美莎纪站起身,拍了拍手。她走上斜坡。

家福伸手去拉美莎纪。

美莎纪:我手脏。

家福依旧伸出手。美莎纪握住家福的手。家福把美莎纪拉上来,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美莎纪握住家福的手说道——

美莎纪:家福先生,如果关于阿音女士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就那么难以接受吗?

家福凝视着美莎纪。

美莎纪:我觉得她没有什么神秘的。她就是单纯的那种性格的人,这一点你就那么难以接受吗?她从心底里爱着你,但是同时,她又不断渴求别的男人,在我看来,这既不虚伪,也不矛盾。这很奇怪吗?

家福无法回答。美莎纪抽出手。

美莎纪:对不起。

家福:我理应受到惩罚。我错过了知道真相的机会。当时,我内心受到很大的伤害,我几乎要疯了。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一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拒绝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因此,我失去了她。永远地失去了她。我现在才终于明白。

美莎纪凝视着家福。

家福:我好想再见她一面。我想要见到她,痛骂她一顿,问她为什么要一直骗我。我还想要跟她道歉,为我没有听她倾诉,为我没有那么坚强。我希望她能回来。我希望她还活着。我还想再听到她的声音。我好想她。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己无法回头。我己经无能为力。

美莎纪摇了摇头,轻轻抱住家福。

家福的肩膀抽动着。他把脸埋在美莎纪的肩头。

家福抬起头。他抱紧美莎纪。

家福:活着的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死去的人。无论是以哪种形式。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和你,也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家福: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家福用力摩挲着美莎纪的后背。

美莎纪也紧紧抱住家福。

家福:没事儿的。我们俩,都会没事儿的。

二人默默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78.剧场

剧场里坐满观众。《万尼亚舅舅》的公演正式开始。万尼亚由家福饰演。

家福:我偏要讲!站住!我还没讲完呢。你毁掉了我的一生。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都是因为你,我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都浪费了,全都毁掉了。你是我的仇敌。我最痛恨的仇敌!

木村:我受不了了。我要走了。

罗伊(后面的台词均为塔加拉语):你想要我怎么样?而且,你有什么权力对我这么嚷嚷?莫名其妙的东西!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就拿去。我才不稀罕。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这里就像是地狱,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我要离开。

家福:我既有才华,又有智慧,还有勇气。如果我的一生没有浪费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我何尝不能成为另一个叔本华,或是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我快要疯了。母亲,我真没有希望了,我完了。

驹形:教授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允儿扶着卫藤。

家福:母亲,我该怎么做才好?不,您不要说了。我自己知道我该怎么做。(对着罗伊)你等着,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驹形:伊凡!

家福怒气冲冲地退到场下。他在舞台侧幕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尹秀与木村担心地望着他。

家福拿起一把枪,再次走到舞台上。

79.后台

后台一个人都没有。电视里正在播放舞台上的情景。

罗伊与珍妮丝走进后台。他俩坐在椅子上,望着电视。过了一会儿,饰演阿斯特罗夫的柳正裕也走了进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万尼亚舅舅》的最后一幕。

80.剧场

家福饰演的万尼亚与允儿饰演的索尼娅坐在桌前。

家福:索尼娅,我是多么难过。你哪里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沉重。

允儿用手语表示台词。舞台上方有字幕提示。

允儿:这是没有办法的啊。我们得要活下去。

允儿用双手扶住家福的脸颊,让他面对自己。

允儿: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还会迎来无数漫漫的长日与长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命运带来的种种试炼。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要为别人工作,即使得不到休息,我们也要工作到老。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

家福望着允儿,泪水从眼眶涌出。

允儿:那么上帝自然会怜悯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舅舅,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幸福与喜悦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快乐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也就终于能好好地休息了!我是这样地相信着,我对此坚信不疑……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好好地休息了……

允儿抱住家福。

二人望向观众席的方向。

镜头越过二人的身影,拍向观众席。

舞台渐暗,观众的掌声响起。

81.釜山街头(白天)

美莎纪正在超市里购物。货架上的商品上到处都是醒目的韩文。美莎纪向银台走去。

店员:要袋子吗?

美莎纪:不用。

店员:有积分卡吗?

美莎纪:没有。

红色的萨博900停在停车场里。

美莎纪走上车,车后座上有一只狗。

红色的萨博900穿行在沿海公路上。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她左脸上的伤疤己经不那么明显。

车后座上有一只狗。

屏幕上出现影片题目《驾驶我的车》,影片结束。

(全剧终)

注:本文译自日本《电影剧本》2021年11月号。——编者


驾驶我的车ドライブ・マイ・カー(2021)

又名:在车上(台) / Drive My Car

上映日期:2022(中国大陆) / 2021-07-11(戛纳电影节) / 2021-08-20(日本)片长:179分钟

主演:西岛秀俊 三浦透子 雾岛丽香 冈田将生 朴有林 金大永 袁子芸 安部聪子 吉田大八 猪股俊明 佩里·迪桑 安辉泰 松田弘子 山村崇子 岩濑亮 谷川昭一朗 西庆子 铃木咲 

导演:滨口龙介 / 

驾驶我的车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