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恐怖片看下来,有个想法越来越鲜明,也的确得到了验证:电影工业创作者的生活经验正在变得越来越匮乏,作为其代表的恐怖片导演的表现尤甚。

用本雅明的说法是,讲故事和听故事这两种人类行为的衰落,代表了经验的不再可能。但他的说法是基于文字媒介和口口相传的人类交流经验,与电影工业创造的影像经验截然不同。

文字时代的经验诞生于理解、想象和共情,体现了本雅明所谓的“可交流性”,而影像创造了它自身的客观性,它自身的“事实”,这就是所谓的“世界图像时代”(即影像与实际在场的倒转)。

我们今天已经很自然地会把影像看作一种真实,或者说,一切的真实如果不能被影像化,那就无法进入当下人类经验的领域。

所以在这一切的基础上再来看,当恐怖片在通过影像和声音调动观众的情绪时,我们得到的究竟是怎样的经验?

曾经我热衷于各种恐怖片,就是看中它题材上的特殊带来的对人类经验的撕裂和拓宽。反常带来了对现实的扭曲和颠倒。白日下的经验因为某个细节的出现而变得不再适用。常规的一切让人感到乏味难耐,惰性的现实只是沉闷地堆积在眼前。

这时,恐怖片带来的是一种奇异的“扭曲现实的力场”,在这个意义上,它是超现实主义的。尽管后者并不必然包括“恐怖”,但“恐怖”作为一种情绪,必然带有超现实的属性。

所以我尤为偏爱带有超自然属性的恐怖片,正因为这个类别里的故事,通常都很好地发展了一种对真正的“异样经验”的想象力。

只需要好好回想一下这个类别里的代表:民俗和宗教恐怖片。通常因其在现实生活中的厚重和体系化,往往给予了创作者更大的想象空间,这类作品里的佼佼者,也往往呈现出一种特别的“异世界体系”对“惰性现实”的入侵,或者莫如说是前者叠加在后者之上,进而通过某些细枝末节撕裂了当下的生活经验。并且它不止于此,甚至这种入侵最终会以对现实的彻底推翻和颠倒而告终。

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的恐怖情绪与其说是一种被追求的结果,不如说是推动经验剧烈切换过程中的副产品,是一种强烈的属于当下、即刻的存在感受,就像列维纳斯在描述失眠的现象学文本中对存在经验的书写:人的存在于此刻被紧逼直面着冷冰冰的现实。

意识不再能够像平时一样游离于生活世界之外,不再随意通过各种消遣、取乐的手段,把世界扛于肩上,而是紧紧贴伏着现实冰冷的墙面。在这个过程中,恐怖片的观众随着片中角色或倒霉或悲惨绝望的经历,而体验到撕裂和劫后余生的快乐,是的,它最终将会是一种快乐,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是倒错的。

对异世界的追求背后是一种对异样经验的渴望。这份经验也许源自于日常人心的动荡,但终归人心只是构成这个异世界的起因,却无法完全覆盖它的终点。也许这就是布朗肖极力在文字经验里追逐的生命的“晦暗”。但的确,它比起惰性的现实,更具有撼动人心的巨大魅力。

与此相比,我厌倦于现在越来越多的“影射现实”的所谓恐怖片。这类片子通常对异常经验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执着,与其说它追求这一近乎不可能的超现实的物自体,不如说它只是借用了这么一种设定,来与“人之精神世界的崩塌”这一母题产生共振。

就好像在Smile 2里,咧嘴恶魔病毒这一设定,作为一个《寂静之地》那样典型的高概念,它是一个让剧本得以自圆其说的功能性组件,而非作品用于描述和丰满故事世界观的其中一个枝节。它的存在对故事世界潜在的可想象属性无关紧要,这仅仅是个剧本层面的小花招。

这一切都是为了展现角色的精神崩毁而让路,从而让角色的情绪可以彻底回响在影院的上空和观众的心里。

但是,这一切都对“拓宽别样的经验”这一目标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因为这类恐怖片唯一着力去表现和渲染的,仅仅是一些被大众熟知,却不愿轻易去触碰的、寻常的极端情绪:焦虑、恐惧、烦躁、厌恶、仇恨、畏缩、怯懦、抵抗、自毁。

它通过一个大体经过设计的套路去展现这类情绪,从而让观众可以体会到某种情绪过山车。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类现实主义恐怖片是一种混合类型片,它借用了恐怖片的共情结构,致力于达成一种剧情片般的批判效果。

只是,这么一种看起来目标更加高尚的创作,始终还是在一个固定的生活圈子里打转。在这里,现实并没有被撕裂。被撕开、被毁灭的,仅仅是角色那乏善可陈的主观世界。

因此,就像电影的结尾我们所看到的,对主角来说,这一场惊心动魄、痛苦难耐的冒险,在外界看来,仅仅只是一场惨烈的车祸般的死亡。

它惨烈,但它是可理解的,也同样,是乏味的。今天吃得已经太饱的我们,已经无力再去想象任何非凡的经验。

这就是我对现今为媒体包围的这个虚拟现实感到无趣的原因所在。它致力于给已然疲倦至极的、匮乏的人类经验施加新的刺激,但换来的,只是对更加匮乏的现实经验的回归。

仿佛今天号称自由的人类,唯一让其恐惧的经验,仅仅是这一自由被毁灭过后的茫然。


危笑2Smile 2(2024)

又名:微笑2

上映日期:2024-10-18(美国)

主演:娜奥米·斯科特 卢卡斯·盖奇 

导演:帕克·芬恩 / 

危笑2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