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格洛丽亚和丈夫拉乌尔、孩子离开,他,转身走向长长的过道;他,把自己引向黑暗的世界——当一个人的他把爱情和婚姻都放在背后,把爬行的人类放在背后,面前的他只有一个世界,那黑暗中仿佛有一道光,那经文里仿佛有救赎的机会,或者所谓的救赎就是沉沦,所谓的光明就是黑暗,因为在这个精神病院里,再也出不去也不想出去的他说了一句话:“我的发疯是明智的。”
这无疑是一种悖论的存在,当一个人发疯,他必定是不理智的,但是他却将之命名为“明智”,发疯成为明智的行为,或者明智的发疯,让他成为一个孤独的人,这是一种孤绝状态,当脱离了社会,脱离了规则,脱离了秩序,他重新命名了自己,而这个“他”也成为布努埃尔对于“奇异的激情”的一种命名:一个第三人称的他,一个独自一人的他,在所谓的明智的发疯里,成为社会规范之外的一个样本,成为影像学的一个案例,“它甚至被用在精神病学的课堂上,作为妄想狂的案例来展示。”布努埃尔这样说——妄想是不是一种反群体的行为,反群体的背后是不是社会秩序的真正迷失?
在回答这两个问题之前,必须将“他”还原。他是弗朗西斯科,有着殷实的家境,有着富有的家产,当然对女人也有着男人最基本的欲望。但是,弗朗西斯科一出现,就带着某种偏执和妄想:他想要夺回自己祖先拥有的那些地产,而面对固执已见而且数量众多的反对派,他明显处于劣势,他甚至想用自己的固执赢得这场官司,而他的固执表现一方面是不想输,另一方面却对别人不放心,尤其是律师,面对劝解他的律师,他几乎不听理由直接将其解雇,在漫长的打官司期间,在明显不利的情况下,他甚至最后亲自写信给法官。为了获得属于自己的财产,弗朗西斯科固执己见,偏执用事,他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战斗,这是一种极强的占有欲,也是最机械的方法论,当然,最后在这场官司中他无疑变成了失败者。
占有而固执,直接而机械,同样表现在他对爱人的态度上,“爱情一定是突然来到的。”这是弗朗西斯科的爱情观,这就是一种直接而机械的存在,那双让人充满欲望的脚,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野:在教堂的仪式上,神甫为少年洗脚,然后亲吻它们,站在一旁的弗朗西斯科用目光捕捉着,他看到了一双女人的脚,顺着这双欲望的脚,他的目光慢慢向上攀升,最后落在了美丽的格洛丽亚的脸上,目光相遇,也分明是一种欲望的流露。当格洛丽亚在仪式结束后离开,弗朗西斯科跟了出去,但是格洛丽亚坐上车远去了;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去教堂,不是为了忏悔,不是为了祈祷,而是为了追寻拥有那双脚的女人,终于有一天他再次看到了格洛丽亚,他走到格洛丽亚的身后告诉他自己每天都来这里等她,当他要格洛丽亚的地址时,她再次起身离开,再次坐车远去;弗朗西斯科并不就此罢休,他跟着她的车,看到她下车走进了餐馆,和在那里等她的男人见面,而这个约会的男人正是格洛丽亚的未婚夫拉乌尔,巧合的是,拉乌尔也是弗朗西斯科的朋友;于是,弗朗西斯科邀请拉乌尔到家里做客,拉乌尔带着格洛丽亚和格洛丽亚的母亲赴约,于是弗朗西斯科开始了明目张胆地追求。
从教堂里的那一双脚开始,这个本身圣洁的故事走向了情欲世界,对于弗朗西斯科来说,这就是突然到来的爱情,如此直接,正是他把爱情看成是突然到来的存在,并且混杂着欲望、梦想,所以他在聚会上把拉乌尔放在一边,和格洛丽亚一起走向夜色中的庭院。在这里,其实出现了某种隐喻,一方面弗朗西斯科从教堂的那双脚开始,是一个对于欲望捕捉的实施者,但是格洛丽亚也成为某种诱惑的象征,正是她开启了弗朗西斯科的爱情之旅,而在聚会上,格洛丽亚也无视拉乌尔的存在,和弗朗西斯科一起走向庭院,他们内心到底有着怎样共同的隐秘?布努埃尔对于这个隐秘的开始,也完全成为了共谋者:两个人原先在玻璃门里面,他们站在门前说着话,但是隔着玻璃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当门被打开,两个人走了出来,走向了更幽秘的庭院,就在庭院里,弗朗西斯科吻了格洛丽亚,而格洛丽亚也没有拒绝,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成为格洛丽亚不忠的证据——玻璃门里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布努埃尔以“沉默”的方式让两个人对话,其实就是让他们站在不可告人的世界里。
从“沉默”到言说,从不忠到欲望的爆发,布努埃尔又制造了断裂的时间效果,那场庭院里的吻戏之后,却是一个在大街上的场景,格洛丽亚站在路边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拉乌尔的车经过时看到了她,于是他停下让格洛丽亚上车,在他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两个人早就接触而来婚姻,而格洛丽亚嫁给了弗朗西斯科,甚至已经度完了蜜月,因为瓜那华托州的蜜月两个人矛盾开始升级,格洛丽亚开始了对弗朗西斯科的逃避,她现在的焦虑也是对她和弗朗西斯科婚姻的焦虑。从不忠的接吻到两个人的结婚,再到不愉快的蜜月,再到充满矛盾的婚姻,布努埃尔取消了过渡,而是通过“她”的回忆回到了被妄想症控制的现场。
当然,在“她”的叙述中,“他”成为了事件的参与者,即使弗朗西斯科主宰了事件的发展,但是这一种将弗朗西斯科“第三人称化”的方式完全可以看成是“她”的一种主观表达,也为“他”的妄想症之成因设置了一个疑问。按照“她”成为第一人称“我”的叙述,弗朗西斯科在蜜月开始的火车上就明显暴露了妒忌,就明显活在妄想中:他在火车上对格洛丽亚说:“我疯狂地爱着你。”这是弗朗西斯科最初的“疯狂”,当他听到格洛丽亚说也爱着他的时候,他反而质问到:“你到底在想谁?你一定还在想着拉乌尔,想着其他男人。”不仅怀疑,还当面让她承认,“像忏悔者那样告诉我。”弗朗西斯科是一个疯狂的人,但是他却把自己倒置成一个神父,需要格洛丽亚的忏悔;到达瓜纳华托州,弗朗西斯科告诉格洛丽亚自己的资产,有个叫里尔多的男人认识格洛丽亚,这这偶遇又引起了弗朗西斯科的怀疑,而他发现,里尔多就住在他们隔壁,他由此判定里尔多是在“偷窥”他们,并和里尔多爆发了冲突;回来之后,弗朗西斯科不允许格洛丽亚见别人,但是在格洛丽亚的生日上,弗朗西斯科邀请了好友来家里,为他打官司的律师也在其中,在聚会上,律师和格洛丽亚聊天说起弗朗西斯科的官司胜率不大,弗朗西斯科看到妻子和律师在聊天,又开始生气,甚至自己关了门;管家怕布鲁晚上听到了格洛丽亚的尖叫,格洛丽亚又给母亲打电话,哭诉自己遭到弗朗西斯科的怀疑,母亲过来安慰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还让弗朗西斯科最信任的神父贝拉斯科前来劝阻弗朗西斯科,没想到弗朗西斯科更是生气,他甚至开枪警告她,之后又不让格洛丽亚出门,既不允许她去见母亲,又不让她去看电影看赛马,格洛丽亚几乎处在囚禁状态中……
格洛丽亚在拉乌尔那里控诉弗朗西斯科的种种罪过,那次弗朗西斯科甚至将她带到教堂屋顶,让她看着下面的人群对她说:“我鄙视人类,他们在下面爬行,所以逃惩罚你。”当弗朗西斯科扼住格洛丽亚的咽喉时,她终于挣脱逃离了屋顶,遇见拉乌尔就是她逃离了弗朗西斯科的魔爪正在寻求帮助,“这已经是极限了,我宁愿去死。”格洛丽亚这样对拉乌尔说。格洛丽亚对拉乌尔的叙述完全是“她”对弗朗西斯科的回忆,其中的偏执、怀疑以及暴力,构成了弗朗西斯科妄想症的症状,但是“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患病的存在?叙述可能偏离了某种客观性,“她”的立场对“他”的解读也可能带着某种偏执的观点,从爱到恨,乃至逃离,其中有着极强的情绪宣泄。所以不管是“他”还是“她”,都构成了疯狂和明智可能的不平衡,如果撇开这种叙述上的偏激,弗朗西斯科带格洛丽亚到教堂屋顶,对她说出对人类的憎恶,或许是解读弗朗西斯科病态的关键。
他鄙视人类,他认为人类只是在爬行,而他认为格洛丽亚就是人类的代表,这是“他”眼中的“她”,从一双脚的欲望开始,到玻璃门后面的密语,再到庭院里的接吻,在结婚之前他们之间有欲望也有爱情,但是在婚后一切都改变了,弗朗西斯科开始怀疑格洛丽亚,这种怀疑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正常的,因为格洛丽亚就是不忠的象征,而弗朗西斯科不管对于财产还是爱情,都带有明确的目的性,甚至变成了一种占有,所以他痛恨人类,就是痛恨那些规则,无论是官司还是婚姻,都是规则的产物,都成为阻止他实现目的的障碍,只有当自己站在教堂的屋顶,以上帝的视角观察人类,他才有一种超脱的感觉。但是这种占有是疯狂的,这种超脱是自我欺骗的,“他”活在自我命名的世界里,成为一个被自己囚禁的存在,所以弗朗西斯科又是可怜的。
他把自己的疯狂看成是一种“明智”,当他在教堂里拿出枪想要对准格洛丽亚和拉乌尔,才发现他们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他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喊出了“上帝啊,他们知道了一切!”他们依然成为他鄙视的人类,成为规则的一部分,他终于把拳头对准神父,终于让自己进了精神病院,人类囚禁了他,规则囚禁了他。所以,明智不是疯狂的反义词,而是自我命运的定义,疯狂是为了和人类保持距离,明智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被嘲笑的“他”——他转身走向更深的黑暗,寻找更独立的自我,妄想和偏执有时意味着对整个世界规则的背离和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