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一点剧透)
纵观整部电影,可以说剧团一人不愧优秀的导演,特别善于在矛盾冲突中推进剧情的发展。同时由于剧团一人的搞笑艺人身份,所以在矛盾的刻画与探讨中也反映了相当真实的业界生态。电影中的主要的几个矛盾冲突也因此构成了整部电影进行下去的逻辑线索。
占据最主要地位的矛盾是剧场与电视之争。深见千三郎坚持在剧场的舞台表演,而北野武则从剧场舞台走向电视台的摄影机。其实舞台对于深见的意义在剧中早已通过深见的夫人麻里阐明。在深见由于经济拮据不得不停止剧场转而去工厂打工时,麻里鼓励他说:“只有在舞台上表演的深见才充满耀眼的魅力。”可以说倘若没有了舞台表演,搞笑段子也将失去生命力与色彩。当然深见选择不涉足电视界的原因不止因为舞台的重要价值。电视界终归是以收视率论英雄的场域。在人们打开电视机时的心情想必不会比去剧场买票看表演更认真。因此受到节目制作人与对搞笑根本没有兴趣的观众的意见影响导致自己不得不改变节目方向对深见来说无疑是不可接受的,这显然与深见秉持的“不要去讨好观众,而是由你来告诉观众,什么才是有趣的”这一宗旨相去甚远。
剧中的故事情节,无疑是深见坚守的浅草走向衰落,而nhk等电视台通过各种搞笑段子综艺越来越红火。这很容易被解读为新事物取代了旧事物,新兴的电视节目取代了传统的剧场舞台。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其实不然。即使是2022年,四五十年后的今天,剧场仍然在日本的搞笑艺人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在日本纪录片《仕事の流儀》中,搞笑艺人短剧组合「东京03」提到,每年的全国巡演门票足以支撑一年的生活所用。而在日本最大的搞笑艺人事务所吉本兴业的收入来源中剧场仍占有主要地位。几年前吉本兴业在大阪难波花月剧场的舞台从一楼搬去了六七楼,原来的一楼转让给了偶像团体NMB48。而48系偶像正是剧场运营的典范,她们的三大收入来源就是总选举打榜、握手会抽选与剧场门票。那么是不是深见所在的浅草剧场不行呢?当初的浅草法兰西座在今天已经改名为浅草东洋馆,不仅是落语、漫谈、漫才等多项表演的人气场所,还是漫才协会的大本营。日本漫才最高奖项:M1漫才大奖赛的评委塙宣之正是漫协的副会长。而塙宣之的搭档土屋伸之恰恰是在剧中饰演兼子二郎的演员。由浅草人扮演浅草人的圆圈近乎致敬,但我们也不难看出剧场并没有被电视节目取代,反而在今天仍然保持着相当可观的市场活力。除此之外,吉本兴业的剧场还承担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只有在剧场获得好评的搞笑艺人才可以升格获得更多的收入与电视资源。这个人才选拔机制可以说与深见认为剧场舞台锻炼搞笑技艺如出一辙。
如果说剧场和电视的矛盾放在了重点地位,那么短剧和漫才的冲突则在时间线上展示地更为绵长。“漫才根本算不上是表演,不过就是两个人站着聊天,这样好意思跟观众收钱?”深见对短剧的固守与对漫才的贬低无疑很容易使观众浮现出一个经典的抱残守缺传统的僵化表演形式无视新形式活力的经典刻板印象,但是很遗憾,这个印象又是错的。如果比较漫才和短剧的历史,我们会发现漫才反而是贴近传统的那个。漫才历史非常久,起源要追溯到平安时代,最初是民间的一种被称作「千秋万岁」的拜年道贺形式。短剧的历史则相对较短,原本是战后即40年代后半,在演艺剧场幕间表演的小节目。后来被搞笑吸收,成为搞笑艺人的又一主战场。北野武时代固然漫才热风靡全国,但短剧也并非被时代抛弃的落后形式。拿北野武本人举例,他就与另一位搞笑艺人志村健合作表演过地上波放送的短剧段子。而随后诞生的使著名大物松本人志与内村光良等人脱颖而出的黄金档节目「夢で逢えたら」也正是以短剧为主题。在此之后的summers与海王星等组合甚至专攻短剧就走向爆红。时至今天的日本也仍然有短剧之王(以松本人志为评委)与The 短剧(是以北野武为主持人的The 漫才的对位节目)等表演短剧段子的招牌节目。当然话说回来,漫才和短剧的本质区别并非是漫才有立麦而短剧靠道具,它们的区别在于漫才是可以打破第四面墙的段子,而短剧必须忠于角色。以深见的段子举例而言,深见说「吾乃月影武藏」,弟子大喊「砰」后挥刀杀出,此时深见吐槽「笨蛋,谁叫你用嘴说“砰”的?哪有这么蠢的决斗?」弟子应声后退回原位,深见重新从「月影武藏」说起,此时弟子开始另一个装傻。在这个段子里,弟子把“砰”字大声喊出来是一个装傻,深见不月影武藏的身份而是以剧情旁观者角度的对这个装傻进行吐槽,最后剧情重构走向下一次装傻与吐槽的互动,这就是打破了第四面墙,演员意识到了自己演员的身份,脱离了情境回到现实。(前面的资料来源于【漫才是漫才,短剧是短剧-哔哩哔哩】 https://b23.tv/SCQBlmd)所以说深见本人的段子其实反而蛮像是漫才,只不过里面添加了短剧的要素,而非相反。值得一提的是2008年的M1漫才大奖赛,冠军non style的漫才段子与深见这个段子的构造几乎完全一样,演绎了青春热血男主在黑道手下救出朋友这一动作的不断意外与重写,只不过在具体细节上有所差异,可见深见的段子水平完全是顶端级别的。
那么既然剧场的表演舞台没有问题,短剧的表演形式没有问题,深见所在的浅草剧场为何会在剧中走向衰落呢?难道真的是深见时运不济吗?其实我认为这是在电影中为表现矛盾冲突作出的取舍。倘若不塑造这样的形象,浅草小子的剧情无疑会变成一个“师匠欢送弟子出师闯荡,成功后两个艺人大物把酒言欢,最后不幸意外死掉了一个”的前半部分是充满粉红色泡泡的童话故事后半部分是爱伦坡的黑色荒诞剧的这样一个诡异搭配。而没有了矛盾冲突也就无法体会到北野武搞笑艺人经历中的复杂历史经纬。北野武一边用继承自师匠的技艺走的越来越远乃至最后传承下去师匠的精神,一边深见在浅草剧场的经营江河日下,这种矛盾的剧情也正是剧团一人这种「明知深见正确但不得不让他因为剧情牺牲一下」的复杂心态在剧中的体现。
当然,除掉紧张起伏的剧情波折与感人的师生情谊,如果问我们看完后获得了什么而只能答出“凡事都要不断创新”,“顺应时代发展趋势”,“高扬我们作为人的主体性”这种天话,那还不如承认自己完全误读了北野武和剧团一人于是什么也没有学到。
《浅草小子》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观众、搞笑艺人与制作方各有一席之地话语权的演艺体系。制作人可以决定剧场的排班与电视节目的企划主题与人选,观众可以通过门票与收视率完成用脚投票筛选出最受欢迎的搞笑艺人。而搞笑艺人本身,则在对表演的形式与主题、节奏与修辞的不断精进的掌握中切磋琢磨出优秀的搞笑成果,引领搞笑界的发展。而正是三方都拥有均衡的话语权,日本的演艺界才可以在专业与大众中找到平衡点一路向前,才得以彰显充盈的文化活力。而中国的文艺界却恰恰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反例。观众难以决定节目的前途命运,艺人养尊处优却缺乏专业素养甚至根本无从培养,制作方头顶的老爷坚持政治挂帅不动摇,在这种文艺的土壤在被完全夺走的前提下还能生长出花朵岂非痴人说梦?
北野武的发迹史则述说了搞笑艺人之间的传承与更迭。北野武将从师匠处学来的搞笑技艺融入自己的漫才,同时也继承了师匠的那一份作为艺人的骄傲。这正是搞笑界的一种缩影。萩本钦一开创了搞笑艺人主持电视节目的先河,北野武将其发扬光大,以肆无忌惮的搞笑节目风靡世上。但第二世代取代第一世代的过程中也充满了惨烈的较量,在朝日台55周年司会艺人的共演特番中,第四世代的领头羊,「爆笑问题」组合的太田光毫不掩饰地说:“北野武是靠否定钦酱爬上来的”。以北野武为代表的第二世代与钦酱针锋相对,靠着对钦酱的否定,压制钦酱吐槽的装傻逐渐从第一世代的天下中夺取节目,才登顶成为“天下人”。如果以成败角度看,不敢放肆搞笑的钦酱,坚守浅草不为全国所知的深见都是倒在北野武脚下的失败者。但如果没有这些人,也不可能形成支撑着北野武的搞笑生态与搞笑技艺,所以北野武在战斗的同时也在继承。搞笑世代的更迭就是如此,谁也没有立场说前辈艺人是追究被社会淘汰的费拉,在生产“局限性”、“落后”等话语之前不妨想想谁没有自己的考量呢?反而前辈对搞笑的探索连续不断地体现在正当时的中坚艺人身上,又通过培养合作与下一次战斗对下一个世代的新人产生影响。搞笑更迭如此,历史也是如此。正如我的一位朋友所言,“历史人物的历史局限性”,其意义绝非局限于“历史人物的局限性”,反而目之为“历史的局限性”更为恰当,此处的局限性不是暗寓褒贬,而单纯是对人类与时间的一种悲悯,一种同情与一种求而不得,是对挣扎和生灭的一种致敬。我们被自己的时钟困在一定领域之内,只能透过渺渺云层,向前辈表达最谦卑的感知与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