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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马克镜头下经常出现的猫终于还是出现了,只不过它不是画在巴黎墙上变身为“Make cats, no war”口号的那只正义的猫,也不是在睁眼、转身、慵睡、无所事事中听一曲雅马哈音乐的猫,它在日本,在大阪,在1970年,从地板上站起来,却无法站立,嘴巴里流出的是无法控制的口水——一只猫,去除了具有的生命意志,去除了正义隐喻,在一个复杂、斗争的革命年代,它可能是一种病态的象征,甚至成为一种牺牲意义的弱者。
和猫有关的画面是一种真实记录,色调却让人不安,而那个事件更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种现实写照:日本智索公司将含有汞的废水流入到海里,使得海产受到污染,而食用了这些海产的人得了“水俣病”。从1956年开始,在日本水俣湾等地出现了奇怪的病,这种病症最初就出现在猫身上,被称为“猫舞蹈症”,病猫步态不稳,抽搐、麻痹,甚至跳海死去,被称为“自杀猫”。随后不久,此地也发现了患这种病症的人,症状表现为轻者口齿不清、步履蹒跚、面部痴呆、手足麻痹、感觉障碍、视觉丧失、震颤、手足变形,重者神经失常,或酣睡,或兴奋,身体弯弓高叫,直至死亡。
“水俣病”被称为世界八大公害事件之一,而那些患者和猫一样在变态的世界里活着,是一种不死的灾难,在对智索公司的声讨声中,一个渔民抓住公司相关领导的衣服大声叱骂:“对你们的痛恨是无法停止的!”而这一事件并非只是标志着环境恶化,并非是经济陷入萧条,更重要的是在强权世界里,如何保证生命安全?或者说,和生命相关的权利如何得到保障?克里斯·马克的镜头里,只有一只病态的猫,而在这个混乱、复杂、寻找社会变革的时代,还有更多和猫一样看不到希望变成受害者和牺牲品的人。
又名: A Grin Without A Cat,这是一个“没有猫的笑容”的时代,而对于这一片名的解读,除了日本大阪那一只令人恐惧的病态猫,出现在最后画面中奔驰的狼,提供了另一种关于动物符号的象征体系:狼在原野上奔跑,作为凶猛的食肉动物,它处在食物链的顶端,但是狼即使充满血性,它也只是在肉弱强食的生态系统中存在,但是在原野的上空出现的是直升机,直升机上是拿着枪支的人,朗在奔跑,不再是追逐弱小的动物,而是成为了被追逐者,但是再迅捷,依然无法逃离枪口,在不停的射击中,一只狼倒下,继续的射击中,另一只狼倒下——倒下之前,狼还回过头来张望着拿枪的人,像是在求饶,但是无情的子弹还是射进了它的身体。
食肉、凶猛、血性的狼倒在了人类的子弹之下,空中和地面,动物和人类组成了不对等的关系,动物界的强者变成人类面前的弱者,而全副武装的人类、无情的子弹,无处不在的直升机,代表的并非是技术,而是一种强权——当强权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像狼一样处在食物链顶端的狼都无法有一丝的反抗,何况那些弱者,一种关于牺牲的法则就这样无情地建立了。这是最后的画面,而在这一幅充满了更血腥、更暴力的画面之后,克里斯·马克说:“对于电影的创作者而言,许多历史事件让人心酸,但能让人记住的是面对强权政治的不屈精神……”
最后的画外音,最后的旁白,代表着镜头中再无正义之猫的克里斯·马克对于那个时代的一种态度,狼是嗜杀者,但不是强权的代表,只有人类,只有握有子弹的人才是拥有权力的人,他们制造杀戮,他们代表暴力,他们破坏环境,也正是他们的存在,这个世界才会发出“我们要革命”的呐喊,才会有更多的弱者,更多的受害者联合起来,甚至携起手来变成另一种暴力,在以暴制暴的冲突中,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到底会走向颠覆主义,还是会迎来一种新生?
伊莲娜坐在台阶上,“我喜欢这里。”她说,对于她来说,拾级而上意味着一种不同风景的变幻,但是这种美好在另一种符号意义中则变成了屠杀,变成了死亡,因为这是《战舰波将金号》中的敖德萨阶梯,舰队已经开炮,母子在与军队发生冲突,有人奔逃,那辆婴儿车下滑——伊莲娜所在的场景不见了,影像变成了一个暴力世界,于是在克里斯·马克的剪辑中,不仅场景和场景在过渡中引起了视觉的冲突,而且大和小的冲突、静止和运动的冲突覆盖了整个画面,而这种镜头画面的直接引用,仿佛将这个时代置于“敖德萨阶梯”的暴力背景中:人群在呐喊,枪炮在发射,警察在追捕,屠杀在发生。
《脆弱的手掌》拉开了帷幕,克里斯·马克用这样的方式开启第一部的序幕,显然是将时间定格在现在,定格在此地:1968年五月风暴。1968年5月1日,极左派的示威游行中,喊出的口号是:“我们不是共产党,我们是极左分子,我们不是纳粹,我们不会向极权低头,我们要开创前所未有的社会新局面。”5月3日,索邦大学,示威者高喊:“是政府将这里变成了对现状不满的大学”;5月6日的巴黎拉丁区,政府派出军队对示威者进行追捕,而示威者抗议:“促使我们来到街上的是政府,阻止我们的也是政府。”5月11日,盖·吕萨克街,示威者高喊:“我们想要表达的是,我们的行为并非幼稚,只要自由女神能够保证我们拥有自由!”但是场面开始失控,警察和示威者的冲突导致有人受伤有人死亡,一名示威者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感受:“我一直忍受,一直循规蹈矩,甚至从未抱怨过,但是一直被政府所欺骗,忽略了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利。”
可以看出,这场示威游行的目标就是政府,无论是极左派口中的极权,还是游行者所说的欺骗者,政府成为众矢之的,而5月14日在电影节现场,当人们喊出“我们要前进前进前进”的时候,对于政府的指责其实慢慢变成了一种斗争,甚至一种暴力的对抗,雷诺公司员工开始罢工,雪铁龙工厂工人开始罢工,工人们组织起来,形成了“统一联盟”,战线在扩大,革命在升级,而本来指向政府的反对声也开始指向工会组织,他们认为工会组织非但没有发挥组织作用,甚至变成了政府的帮凶,组织罢工,“他们害怕与政府为敌,他们自己有小算盘。”或者,工会组织的性质开始转变,或者示威者已经对整个体制感到伤心,而对于法国来说,摆在现实中的一个问题是:谁来领导革命?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社会到底会走向何处?
声势浩大的“五月风暴”,形势多变的“五月风暴”,利益交错的“五月风暴”,以及对法国和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五月风暴”,对于克里斯·马克来说,无非就是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谁来领导革命?革命会向何处去?革命是一种颠覆权力的行为还是在制造新的权力?“我们要革命”几乎成为六七十年代世界最普遍的一种声音,从亚洲的越南到反对越战的欧洲和美国,从美洲的玻利维亚、智利、古巴的民主革命到亚洲的中国文化大革命,革命在蔓延,革命在持续,革命在红色的时代前进,但是革命的错综复杂,并不仅仅是其目标问题,还在于手段,还在于方法,还在于过程,甚至还在于权力的最终分配。
每个国家都遇到了国内产生的诸多问题,经济衰退,政治高压,生活艰难,也遭遇了国外的影响和渗透,不同势力、不同政党、不同派别对革命的立场和理解不同,所以对于六七十年代的世界来说,克里斯·马克用国际视野来探讨政治起落变迁,“红在革命蔓延时”,但是在这个红旗飘飘的革命年代,“我们要革命”其实在多元中变得复杂,而在指向经历了1968年“五月风暴”的法国来说,革命的道路到底该如何抉择?《忙乱的手掌》作为第二部分,从苏联军队对“布拉格之春”的介入,到左派人士对苏联模式的幻灭,关于革命,这个社会,这个时代也提出了新的课题。
革命中有革命者和反革命者,革命走左派道路还是右派道路,革命是暴力还是合作?而克里斯·马克在电影中多次提及的是一本名为《革命,彻底革命》的书,这本书写的主题是革命,而作者雷吉·德布雷也是革命者,1970年的时候,他还被关押在玻利维亚的卡米里监狱,在狱中对着克里斯·马克的镜头,他说:“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特点,所以革命的具体形式不同,但是我只为自己的革命信念而奋斗。”雷吉·德布雷的革命信念就是:人民当家做主,而这一信念也成为革命的最终目的。无疑,克里斯·马克也是带着肯定的态度来审视这一革命信念,无论是亚非拉等第三世界还是欧美国家,无论是示威游行还是武装斗争,无论是左派还是右翼,“我们要革命”就必须是为了一种广大人民的民主权力,而要争取这一权力,就必须对抗压在上面的强权。
布拉格之春,人们走上街头反对的是“新政府想把人送进监狱”,当那个叫帕拉奇的人死去,人们纷纷走上街头,为他默哀,一名女生说:“他不是自杀,而是为了所有人,他拥有常人不具备的勇气。”在墨西哥监狱,画面秘密拍下了对于囚犯的处决行动,诗人在这样的暴力面前说:“人们点燃了希望之火,可是有人将它熄灭,于是湖泊变成了沙漠……”而在智利政变中,圣地亚哥总统说:“要让工人认识到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是机器,他是人民的一份子,是社会的一份子。”
武装斗争、游行示威、文化大革命、政党矛盾,都在这场革命中呈现了不同的形态,而对于那些需要权力的人来说,他们也在这个时代经历了迷惘、愤怒、斗争,甚至是死亡,有人参与,有人逃避,有人习惯,有人极端,但是不管如何,在克里斯·马克看来,在这个连猫都被异化的时代,在这个连狼都难以逃脱子弹的社会,一只脆弱的手掌需要坚定的信念,一只忙乱的手掌则需要秩序,而只有在为了民主、自由的革命行动中,才可能实现最终的目标,才能相信社会会拥有美好的一面,才能真的像伊莲娜那样,坐在台阶上不会想起可怕的“敖德萨阶梯”,然后深情地说一句:“我喜欢这里。”

红在革命蔓延时Le fond de l'air est rouge(1977)

又名:A Grin Without A Cat / 没有猫的笑容

上映日期:1977-11-23片长:240分钟

主演:Laurence Guvillier Davos Hanich 弗朗索瓦·佩里埃 伊夫·蒙当 弗朗索瓦·佩里埃 

导演:克里斯·马克 / 编剧:Chris Mar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