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对圣鞠斯特生平略有了解的人,作为一个承认大多数影视作品对这位历史人物形象都还原不公的人,作为一个多少还愿意用严肃观点看待历史的人,我实在应该和其他人一样,为荧屏上又出现了一个躁狂、盲信、执拗、甚至算得上阴险的捏造形象感到愤怒——可我却没有,反而无端地觉得,这个为镜头所记录下来的形象,非常像圣鞠斯特,尽管他几乎没有做出哪怕一件与真实人物所言所述、所作所为相称的举动。我把影片与历史事件的不符之处罗列在下边。对于那些对影片中圣鞠斯特的狂信立场感到困扰的观众,希望以下这些简短的澄清,能有助于形成新的认识。对于那些反而为影片塑造的圣鞠斯特所吸引的观众——让我们在医治精神分裂的道路上共同进步。

1) 一位无人知晓的来自Aisne省的代表,做出一番语惊四座的、支持路易十六获判死刑的演讲。
这段情节所反映的圣鞠斯特身份之籍籍无名,与其立论之言之凿凿的反差,相对符合历史。但有失可信度的一点是,这段发言连隶属雅各宾俱乐部的罗伯斯庇尔等代表也震撼住了,这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圣鞠斯特在演讲之前已经在雅各宾俱乐部活跃了数月,一种历史观点甚至认为,圣鞠斯特的一鸣惊人,背后就有雅各宾俱乐部的精心安排。而影片的设置抹除了圣鞠斯特作为新当选代表,甫至巴黎,即具有的派别属性。

2) 在杜伊勒里宫和其他成员一起,祝贺罗伯斯庇尔入选Committee of Public Safety。
这是唯一可以通过史实,进行合理推测的段落。圣鞠斯特于1793年5月底入选委员会,先于罗伯斯庇尔的7月,故而可能为挚友的入选感到高兴。

3) “Terror is the order of the day.”
这是一份雅各宾言论大拼盘:“La terreur est mise à l'ordre du jour”出处已无从可考,但一般被认为标志着1793年9月恐怖统治的开始。进入1794年,“恐怖”一词被替换为“公正”。“La justice à l'ordre du jour”语出圣鞠斯特1794年风月23日(3月13日)演讲。而影片中,罗伯斯庇尔在圣鞠斯特话音刚落时,抛出的著名论断 ”la vertu, sans laquelle la terreur est funeste; la terreur, sans laquelle la vertu est impuissante”(“没有美德的恐怖是邪恶,没有恐怖的美德是软弱”)语出1794年雨月17日(2月5日)演讲。

4) 在听取秘密警察有关丹东、埃贝尔相争的汇报后,征求罗伯斯庇尔的意见。
对秘密行动的热衷,是后人无端加与圣鞠斯特的一个普遍误解。即使在1794年夏,一个在职能上可类比秘密警察的机构真正建立之后,也没有证据表明圣鞠斯特对此是热衷的,更何况在埃贝尔尚未遭清洗的时候,不存在圣鞠斯特可以长期利用的秘密机构。

5) 建议罗伯斯庇尔铲除德穆兰;暗示雇佣秘密打手,暴打德穆兰以儆效尤。
影片剧情在下三滥的套路上已经越走越远。没有任何史料支持圣鞠斯特曾经雇佣打手,打伤德穆兰。德穆兰尽管与圣鞠斯特结识很久,但由于风格志趣相异,关系很快变得冷淡。德穆兰给予圣鞠斯特的主要是讥讽,而圣鞠斯特给予德穆兰的主要是轻蔑。

6) 在委员会动议铲除丹东,劝导罗伯斯庇尔下决心。
影片仍把侧重点放在圣鞠斯特如何劝导罗伯斯庇尔放弃德穆兰,尽管事实上并无太多证据证明,罗伯斯庇尔与德穆兰在进入1794年后,依然保持着在文学影视作品中广为描述的,从学生时代即建立的深厚友谊。

7) 为坐实丹东罪案提交伪证据,遭到Lindet反对。
影片中,圣鞠斯特向委员会出示了不利于丹东派被告的证据,罗伯斯庇尔草草一瞥即交由旁边人传阅。而在这一表象背后,本片创作者无意向观众交代的史实是,对于坐实丹东罪责的问题,罗伯斯庇尔一直比圣鞠斯特更积极、更热忱地收集证据。此外,Robert Lindet确实曾经拒绝签署丹东的逮捕令,但此处移植为拒绝签署吕西尔德穆兰的逮捕令。Robert Lindet形象的塑造也有明显的前后不一致。在此前几分钟的剧情中,这个竭力呼吁尊重宪法和法律的Lindet还曾给Hanriot吃定心丸,重申"(丹东案的)陪审团都是精挑细选的",并通风报信,阻止丹东一伙颠覆审判结果。

8) 最高主宰节黄粱一梦。
此处为史实谬误。圣鞠斯特在最高主宰节即将到来的时点,决定返回北方监军,没有出席在巴黎举行的庆典。由于最高主宰信仰对于罗伯斯庇尔意义非凡,圣鞠斯特的有意缺席之举,一般被解释为在牧月后与罗伯斯庇尔观点的分裂。

9) 在罗伯斯庇尔因牧月法令受攻讦时,为他的处境而忧愁。
牧月法令是1794年,雅各宾派在统治过程中,布下的最后一枚狂热的棋子。法律的精神被亵渎得如此严重,甚至激怒了圣鞠斯特本人。史料表明,他在弗兰吕斯监军期间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怒不可遏。然而在影片中,罗伯斯庇尔因为饱受争议的牧月法令,受到委员会同事的围攻,在一旁没有插话的圣鞠斯特显得忧心忡忡。假如历史真的曾经发生这一幕,圣鞠斯特未必见得对此抱同情立场。

10) 在委员会与Lindet争吵,恶语威胁,愤然离席。
本片将太多事情移花接木到了Robert Lindet身上,而他不过是一位年近五十、性格沉稳、相对比较不温不火的委员会成员。与圣鞠斯特产生争执者是Lazare Carnot。罗伯斯庇尔也并非因病缺席,而是故意称病不来。争执后离席的做派,更符合他的风格。与罗伯斯庇尔相反,圣鞠斯特在进入1794年7月后的大多数时候,反而是委员会中对立两派的斡旋者,更极少言语威胁。

11) 把守讲台,维护罗伯斯庇尔热月发言。
圣鞠斯特本人是当日(热月9日)的发言者,影片显然将此前一天罗伯斯庇尔的演说移植到此处。不存在任何史料证明,圣鞠斯特在罗伯斯庇尔的任意哪段发言过程中,乐于如此积极地“保驾护航”。就罗伯斯庇尔热月8日(7月26日)长达四小时的演讲而言,圣鞠斯特在整个过程中未发一言,有研究认为,这表明罗伯斯庇尔的突然“剖白”,也出乎圣鞠斯特的预料,显示二人在热月的立场分野。

12) 被捕就戮。
片中所描绘的欣慰于宪法等情节,符合亲历者叙述,但仍有一些细节与史实不符。首先,圣鞠斯特于当夜十点前后才由监狱抵达Hôtel de Ville,而非与罗伯斯庇尔在傍晚前后同车抵达。其次,圣鞠斯特身着淡黄色(chamois)外套,由于颜色实在过于夸张,这一细节时常被特意提出。他也是囚车中唯一还能站立的囚犯,其他人均因身负重伤而或躺或坐。在次序上,他排在Couthon和小罗伯斯庇尔之后。

总而言之,不论本片究竟实现了何种高度的艺术成就,它仍然很遗憾地与其他妖魔化雅各宾派统治的作品无异。先于本片7年拍摄的影片《丹东》,曾塑造过这么一个名为圣鞠斯特的嗜血的狂热门徒,他从头到尾之于罗伯斯庇尔就是教唆犯一般的存在,在Committee of Public Safety的会议中,你可以发现他永远只出现在对准罗伯斯庇尔的镜头的背景中,似乎所有十二名委员中,唯独他配不上一张坐席,似乎他从不是这个委员会的正式成员,似乎他就是他的外表所暗示的,异想天开又总在吵闹的拙劣顽童。这让我意识到,圣鞠斯特在影视作品中的最终"平反",在某种程度上要以CPS会议"上桌"始。只不过时隔7年后,在本片创作人员眼中,这个生命如彗星一般短暂的政治家,还是无论如何配不上在杜伊勒里宫那间开创了许多历史的、灯火昼夜通明的房间里,拥有窄窄的一张坐席的。200多年的历史已经证明,历史人物的全貌,未必会随着历史研究的进展而得到展现——偏见和局限的存在,也不能脱离孕育并滋养了它的土壤和温床。

法国大革命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1989)

又名:The French Revolution

上映日期:1990-09-30片长:360分钟

主演:克劳斯·马利亚·布朗道尔 简·西摩 

导演:罗贝尔·恩里科 / 理查德·赫夫伦 / 编剧:大卫·安布罗斯 David Ambrose/达尼埃尔·布朗热 Daniel Boulanger/罗贝尔·恩里科 Robert Enrico/理查德·赫夫伦 Richard T. Heffron/Fred A. Wy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