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对德里这个城市陌生,那你也许会在听到这首《伦敦德里小调》时豁然开朗。这曾是我们父母辈时十分流行的外国歌曲,无论是当时还是如今的外国民间歌曲集甚至是音乐课本上都可以找到它的身影。

这座城市就是英剧《德里女孩》的舞台,作为一座连接爱尔兰边境的城市,德里见证了上世纪以来英国与北爱尔兰(或新教与天主教)之间的种种冲突和矛盾,从六七十年代双方的武力冲突,到八十年代的和平希望,直到最终1998年的《贝尔法斯特协议》,这些都是剧中主人公们青春时代所处的的大环境,也是如编剧丽莎·麦基等在北爱尔兰问题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特殊的记忆。

正如呈现在剧中的那样,英爱之间的武装冲突已经以直直插入生活的方式深深烙进了几代德里人的集体记忆中。拿主角们说,火药的余烬可能时刻都会影响到他们的日常,如双方军事较量封锁道路,那么孩子们这天就无法上学;主角们开车去爱尔兰帮助修女收拾亲戚家,不得不战战兢兢地行驶过北爱尔兰通向爱尔兰的边境。而对于他们父母辈的记忆更是如此,中学的毕业舞会戛然而止也是因为临时而起的暴力事件,本应该属于年轻人的恣意时光不得不成了跟随修女们诵读玫瑰经祈祷和平的无奈之夜。

《德里女孩》的故事来自于土生土长的德里人——编剧丽莎·麦基的青少年时期经历,因而该剧带有一定程度的自传色彩,五个主人公——艾琳、奥拉、米歇尔、克莱尔和詹姆斯,就是当年丽莎的同龄人。这段生长在特殊时间地点的青春萌动,既可以窥见重大历史事件对个体生命轨迹的影响,又可以感知这些青年人在将要成人又尚未成熟之际对彼此、对周围的环境的态度。

丽莎的笔触是温暖且坚定的。在个体和时代两个层面,她将爱作为终极导向,在三季终结时,主人公父母辈的恩怨和解、孩子们以公投资格的降临而迈入18岁的大门、以及北爱尔兰与英国结束半个世纪的武装对峙走向和平,爱是贯穿一切的主题,它在每一集幽默迷人的故事中以具象而非高高在上的方式呈现出来,这也是本剧最吸引我的一点。

不仅是五个青少年主人公,他们的家人和亲友,都能够对彼此做到友善和包容。剧中的人们都不完美,却能以和谐的姿态相处并欣赏彼此。以主人公们为例,几位女孩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但她们的精神气质却因为对自身美的自信和对彼此美的肯定而熠熠生辉,因为可以毫无负担地接纳和享受自身独一无二的美,她们从不胆怯,而是美而自知,她们装扮自己也仅仅是以取悦自我为出发点。

性格上他们(是的,虽然叫德里女孩,但主人公是四位女孩和一位男闺蜜)更是优缺点分明——艾琳思维活络却细心不足,奥拉聪颖却时常分不清主次,米歇尔勇气可嘉却道德感不强,克莱尔乖巧情商高却时常过于保守,詹姆斯温和谦恭却有些笨拙软弱,但这些看似矛盾的因素从来没有对他们亲密的情谊构成阻碍和离心(即使不时地给他们的计划和行动反作用力),反而让这个五人小队时刻保持着充满活力、有棱有角的状态。而他们的成长和明白事理的过程也离不开他们性格上的互补和彼此成就。

追根溯源,五个主角的父母就是在平淡的市井生活中依然保持着自我的人,一些都可以在第三季的母亲节特辑中找到答案。主角的父母辈在70年代(他们的高中岁月)完全就是主角们的翻版,纵使战乱时不时侵袭着生活、甚至成家后的生活本身也寡淡如水,他们也保留着自己的个性和爱好,在子女们骚动冒进的青春期,他们也没有对之加以干涉,而是像对待当年的自己一样悉心呵护、顺其自然,以不动声色的方式予以引导。

如此种种,汇成了一股爱的暖流,流淌在主角们青春回忆的每一件荒诞又欢乐的小事中。青春时光涌动的情绪,和德里这座城市已然凝结一体。这样的观感像极了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二者在诸多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最直观的,《城南旧事》是林海音以小英子的视角追忆20年代北京城南的风物与人物,《德里女孩》是丽莎·麦基以女主角艾琳的日记引出了90年代德里的青少年们的成长故事。因为两段故事都是基于作家的亲身经历,这般夹杂着成年人对往事笑中带泪的回想,又混合着少女时代视角特有的纯真,故而格外令人共情。

在《德里女孩》第三季第六集,主角中最懂事的克莱尔最先与青春告别。在17岁的最后一个万圣夜,她的父亲驾着一辆造型别致的汽车带着克莱尔和朋友们巡游,给德里女孩们留下了最难忘的青春礼赞,但当晚克莱尔却得知了他因突发疾病去世的噩耗。悲喜交加的一夜加快了他们走向成年人世界步伐,恰似《城南旧事》中那篇《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上一刻还是小学生的英子刚刚独自经历了毕业典礼,归来已经要作为家中最大的子女去面对父亲的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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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

爸爸病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词。我问爸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

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我怎么能够去?”

但是我说:“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爸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

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我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

……

我捡起小青石榴。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进来了,他说:

“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

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我忽然觉得着急起来,大声喊着说:

“你说什么?老高。”

“大小姐,到了医院,好好儿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了!就数你大了!”

瘦鸡妹妹还在抢燕燕的小玩意儿,弟弟把沙土灌进玻璃瓶里。是的,这里就数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

我对老高说:

“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医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安静。

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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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讲述90年代北爱尔兰问题暂告终结的《贝尔法斯特协议》的特别集中,伴随着詹姆斯的摄像机,已经成为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的德里女孩艾琳以亲历者的口吻,坚定地讲述着她眼中这项协议和公投的之于普通德里大众的意义时,再联想到整部电视剧中不断以插叙形式闯入观众眼帘的艾琳的日记和詹姆斯的拍摄主角们生活日常的纪录片,很难不让人将其与《冬阳·童年·骆驼队》中英子对于少年时代已逝的感慨联系在一起。

最终,90年代的帷幕落下,德里女孩们在非和平环境中与时代凝结在一起的青春也如琥珀般封存于20世纪的最后时日,等待她们的是刚刚铺陈开来、即将在21世纪展开的属于成年人的画卷。正如林海音写在《城南旧事》最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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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来了,再不见骆驼的影子,我又问妈妈:“夏天它们到哪里去?”

“谁?”

“骆驼呀!”

妈妈回答不上来了,她说:

“总是问,总是问,你这孩子!”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童年却一去不还了。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再做了。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就这样,我写了一本《城南旧事》。

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又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又听见缓缓悦耳的驼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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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了我最喜欢的角色克莱尔,时间匆忙,成品粗糙,敬请见谅!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Scarborough Blueberry Fa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