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和平编剧、张黎导演的历史政治剧《大明王朝1566》,刻画的人物和情节流露出浓厚的人情味,这种人情味超越政治分歧、善恶忠奸、阶级隔阂,渗入几乎每一个人物的骨髓,这也是为什么剧本里的形象,跃然纸上,免于符号化。在刘和平看来,人情味首先是基于“人”的前提下,只有把每一个人物视作“人”去写,再考虑人物的倾向性、局限性,“海瑞”、“嘉靖”、“严嵩”们才能活起来,人情味才会充盈《大明王朝1566》的浮世绘中。

他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君主、士大夫、农民、商人、歌女...他们都有局限,都有自己的爱憎,而非简简单单某一主张的发声者。他们立足于生而为人的复杂性,令观众被其感动,产生强烈共鸣。尽管身份和阶层悬殊,但人性的共同点是我们走进他们的世界,去感受他们的那根线。

司礼监值房里吕芳对冯保的教导;浙江总督署签押房胡宗宪对谭纶的点拨;王用汲和海瑞的惺惺相惜;杨金水在水中的宣泄呐喊;严嵩倒台后在六必居的话语;嘉靖雪夜里的若有所思......大明朝的天底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念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无奈,交织在一起就是流露出悲悯与希冀的“1566年”。

二.

有明以来,官场上的群臣,日益看重清流与浊流之分。清流者,如《雍正王朝》之李绂,《大明王朝1566》之李清源等。若说海瑞,确是清流,但倘若将清流视如党派,海瑞又决然不是,天下皆知,他孤身一人,无党无派。

正因如此,处理浙江贪墨案时,他对赵贞吉心有嫌隙,鄙其处事;李清源策动众御史上书弹劾内阁、通政使司及各部堂官时,他劝止王用汲;群臣共上贺表恭迎嘉靖时,他却备好棺材,呈上一纸《治安疏》...

刘和平塑造的文学形象“海瑞”,是君本、民本思想的叠加,代表中国传统中最淳朴的一种诉求,且愚且智,就连对其有所嫌隙的清流之士——泰州大儒赵贞吉,也感慨他是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朴人”。奈何处格格不入之世,抱负难伸。

剧中的海瑞,就像大明朝的堂·吉诃德,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燃烧着和堂·吉诃德相同的巨大激情;他一心一意为外人眼中荒诞不经的事奋身而战;他要用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去反对现实生活中自己看不顺眼的一切。吉诃德是孤独的,海瑞也将坦然接受孤独的境地。

但刘和平老师终归是宽厚人,他要为这份孤独平添温润。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夜幕下,谭伦对海瑞说:“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而王用汲和李时珍,更是被海瑞视作“交友无不如几者...可以寄心腹托死生之人”。

《大明王朝1566》前,刘和平曾执笔《雍正王朝》的剧本,“雍正”在剧中,同样是一个被孤独感缠绕的形象。海瑞与雍正,一个是自下而上,一个是自上而下,“一个是最高道德境界上的孤独者,一个是最高权威境界上的孤独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但命运驱引下,那份孤独,依旧不可避免。

三.

《大明王朝1566》第二十九集,赵贞吉和海瑞的对峙,颇能反映海瑞的性格。

且看一段台词:

海瑞听罢,正色道:“多谢赵中丞和谭大人的保举,但不知让我们出任知州后,还能为百姓、为朝廷做些什么?”
赵贞吉:“当务之急,是要为胡部堂前方抗倭筹集军需。秋后了,再苦一苦百姓,将今年的税赋,尤其是桑户的蚕丝税收上来。军国大事,百姓也能谅解。”
海瑞:“(突然大声说)那么多赃款不去查抄,还要再苦一苦百姓!(沉默片刻)赵中丞、谭大人,我海瑞这几个月来,作为你们的属下,多有不敬。今后,再也不会了。曹州知州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淳安知县,今晚我就写辞呈。母老女幼,家里几亩薄田,我也该回去种些稻子了。”

读罢,我们想:是海瑞意气用事吗?是他成心要和上级赵贞吉对着干,为了保全自己的清名驳了人家的好意?

不。一直以来,从淳安知县,到审理郑必昌、何茂才,再到如今的愤而离去,海瑞都在坚持自己一以贯之的原则,也是刘和平为这一艺术形象赋予的最具恒久性的品质——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刘和平笔下的海瑞,同样和历史人物一样,有封建局限的一面,有君父思想,但不同的是,百姓的利益,成为比君父更上一层的行事准则,海瑞不是不顾全大局,他顾全的是百姓的大局。他愤怒,因为一次一次,官僚们利用大局的幌子,继续吃着百姓的人血馒头。群臣忙着党争,地方官包庇同侪,皇帝的面子,老师的面子,内阁、司礼监甚至王爷们的面子,每一个都凌驾于百姓之上。官僚们筹措军饷,没有法子,又继续盘剥百姓。海瑞恨自己无法改变这般局面,恨党争不休,盘剥不止,如果他妥协,顺赵贞吉和谭纶的人情,那就意味着,他默认了既定的官场规矩,他低头了。但海瑞不会,一如他不会重审时顺上面的旨意,海瑞愤而离去,恰恰符合他的行事准则,恰恰合乎这个艺术形象塑造的逻辑。这一段,是刘和平的妙手。

四.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海瑞,既是清官,也是一个大孝子,但他往往要面临忠孝矛盾下的选择。《大明王朝1566》有这么一处情节:

离过年只剩三天,每个官员却只能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过年。群情激愤,负责发放钱米的海瑞也无能为力,国子监司业李清源领着百官大闹了广盈库,直闹到户部,人人喊苦。

李清源不知,眼前肃然不语的海瑞,日子清苦更甚。他的妻子怀孕不到三个月,他只得将母亲织的布拿到街上贩卖。再过不久,当他前往大兴赈灾,在他眼前的,将是茫茫大雪,满地的饿殍。两京一十三省,多处遭灾,又遭贪墨之人层层盘剥,百姓的日子,一如凛冬般寒冷。

“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海瑞有他自己的掂量,他不会如清流般,一气之下诘难内阁。他知道,今时今日的局面,根源并不在内阁,找内阁的麻烦,无济于事。海瑞想要雷霆万钧,从病根入手,但他又不是全然无所顾忌之人,他的命,他的名,可以是身外之物,可他的老母亲,和妻子三个月的身孕,却是他心头的羁绊,是他最放不下的所在。最终,海瑞的选择是——借机让老母亲和妻子离开京师,将身后事托付给好友王用汲,而自己,写下“天下第一疏”,在家早早备好棺材。

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海瑞天不怕地不怕,当真是一片丹心,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海笔架的执拗。海瑞认死理,贪官墨吏忌惮他,清流也不和他对路。处理浙江贪墨案时,他对徐阶的门生赵贞吉心有嫌隙,鄙其处事;清流李清源策动众御史上书弹劾内阁、通政使司及各部堂官时,他劝止王用汲,莫和他们瞎掺和;群臣共上贺表恭迎嘉靖时,他却备好棺材,呈上一纸《治安疏》,总是不讨好的海瑞,看样子,真真是“寂寞大地有人行”。

但一如上文提及,海瑞不缺知己。不惟谭伦,王用汲也是他很铁的哥们。从一出场到全剧终,王用汲都力所能及帮扶海瑞,海瑞穷的叮当响,他出钱;海瑞官场顶撞上司,他打圆场;海瑞一纸治安疏,身后事他都应下了。放眼环球,这情谊真比得上马克思和恩格斯。

人生路上,得三两知己,举杯共饮,患难与共,岂不美哉。有知己相送,道阻且长,也有底气,才真的是“虽千万人吾亦往也。”多少历史长河里青史留名的孤胆英雄,其实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孤独。即便是被人潮冷落郁郁不得志的人物,不也有愿意为他们著书立传的身边人?否则他们才当真隐没于滚滚黄沙。

海瑞不只有王用汲般的知己,他的信念,甚至他的实践,也被给予精神上的肯定。朝堂上,别人会说他愚,说他急切,说他阎王爷面孔不讲情理,但很少人鄙夷他的初心,异见者甚至对他的论见肃然起敬,圆滑世故如赵贞吉,不也默默叹其有“朴人”之风;和海瑞多有隔阂的张居正,不也助其推行一条鞭法。海瑞的苦闷,是社稷的污浊,是君父的不自知,是文治不张法度不严。但海瑞到底有慰藉,千万百姓为他送行,王用汲和他一个眼神便做千言万语,这何尝不是大宽慰。

于一个人,真正的大悲哀,恐怕是彻头彻尾的不被理解,不但行事被视为荒诞不经,连初衷也挨人唾沫星子。这荆棘丛生的路上,谭伦、王用汲般知己,他也寻不着,只能寂寞无奈空对月,把酒独饮慰平生。更头疼的是,这样的人,要么是不合时宜的落伍者,要么是异想天开的超前者,前者,恐怕倾注心力也落得个愚古不化,后者,他所投入的事业,许不是一人一世所能完成,糟糕的,他扛了一辈子的责难,好不容易有点成效,他的后继者反倒半途而废了。

海瑞的幸福就在于,他也许不被重用,但被理解;他也许艰难前行,但不乏掌声。诚然,海瑞也曾经遭遇过改稻为桑案草草收场式的苦闷,终其一生大明朝的乌烟瘴气也并未消散,可就像罗曼-罗兰说的:“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海瑞更大的幸福就在于,他找到了自己愿意付诸热枕的事业,他确确实实地获取了类似信仰般的执念,这让他不必害怕沉沦堕落,让他有源源不断生活的勇气而敢于面对内在的敌人。

康德说:“人类唯一有价值的就是精神。” 某种程度上,海瑞在世人眼里,已不仅仅是一个直臣,他仿佛被赋予精神象征似的意味。刨除时代局限造就的愚忠,他的正气、执着、廉洁、自律和赤诚,都是超脱时代的精神。一个人显露这种精神容易,不容易的是坚持一生。

就像刘和平说的:

“万历十五年,这个榜样终于死了。北京所有的官员集体写祭文哀悼他,南京所有的官员写祭文哀悼他,皇帝亲自写祭文哀悼他。这些祭文哀悼的不是一个人的故去,而是一种精神象征的陨灭。”

大明王朝1566(2007)

又名:大明王朝1566:嘉靖与海瑞 / 嘉靖与海瑞

主演:陈宝国 黄志忠 王庆祥 倪大红 祝希娟 徐光明 张志坚 郭广平 闫妮 郭东文 郑玉 张子健 王雅捷 王劲松 赵立新 徐敏 谭凯 肖竹 甘雨 刘毓滨 晋松 刘立伟 赵雍 徐成峰 王宇 陈之辉 杨涵斌 王戎 马小宁 胡灵灵 林海韵 三浦研一 穆泓屹 李婧 耿长军 

导演:张黎 / 编剧:刘和平 Heping Liu

大明王朝1566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