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穿破了乌云,乌云的上方依然是乌云。
所以商人沈一石不能向任何势力求助。在黑帷重重密不透风的紧压下,商人沈一石也能转圜出空间,让自己安全隐秘地存在,又能掌控官僚大人的心理轨迹。在事情远远没有浮出水面的时候,他已经推算到很远。如果要逃生,他大概有几百万种方法。于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是,他为何认为自己非死不可?他大可以效仿范蠡与张良,然而他选择了屈原。
对他来说,独自逃生太容易了,但他走之后,会留下一个替他受罪的人。他不仅要确保她不受到伤害,还要给她一个——好的未来。
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让我看见人类最伟大最舍我的情感——爱情。其实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并非“他为何认为自己非死不可”,而是他为何令我这么难过。
从他对待芸娘的态度,可看出他是个充满自我厌恶的男人。只有毁灭内心重要的东西才能达成对自身的厌恶,他用难听下流的话语侮辱芸娘,让芸娘痛彻心扉了,他才能得到心理平衡。
他还有着断绝子孙的自绝自灭的想法。这种人有自杀倾向,一点都不稀奇。投火自焚是一件很适合他的事,正如他挑断琴弦之后,他很适合将琴砸碎焚毁。
他越是清高,就越不齿自己的恶劣行径。清高的人往往会有性格洁癖,有强烈的排他感,这让他的自我厌恶成倍地放大。人为的罪恶已经积重难返,“生”已是一件附赘悬疣的事,唯有以死为决疴溃痈。
其实也从来没有“为何他令我这样难过”的问题在困扰我,我不过一直在难过而已。

我用自相矛盾的文字,自言自语地说着只有自己才看得顺眼的话,但是真正在意的部分,依旧远没说出来。
从他在琴房弹琴的时候开始,他就是我最另眼相看的人。他死之后,《大明王朝1566》再也没有人。

那是胡宗宪上了奏疏,杨金水撂事留京未回,高翰文拒绝签字,当天的夜晚。那个夜晚沈一石脱了蓝色布衣,披散着长发穿着白衣在别院琴房弹琴。芸娘在百绦争艳的绸纶间跳舞,我被芸娘的笑容所震,名为“爱”的情感是这样美好,就因为这个与沈一石在一起的平静的夜晚,之前那些天在杨金水身边难过的时光,都似乎已经被原谅了。
然而沈一石出言侮辱,气氛僵固。他将一根琴弦“嘣”地挑断,振音在冷窒的空气中震鸣不止。

冷暴力——我对这种环境下的人,无论是施暴者还是受虐者,都有一种特别的情愫。施压的那个人有一种恐怖的气场,他说话的语调,咬字的声色情感,就连停顿的空气,都让受虐者非常害怕。受虐者的本能反应是躲着他,远远地绕开,但就是因为绕不开这种监禁般的束缚,不能突破令人窒息的精神牢狱,惟其痛苦。越是聪明,就越是清醒,所感知到的痛苦就越大。
我总是以为,影视作品中的冷暴力施压者,需要很强的精神力和智力才能施发作用。这种人在其它领域一般是成功的(或者自认为是成功的),对眼下的受害人极尽轻蔑,居高临下地给她在道德和行为下耻辱的定义。能像芸娘那样哭过之后坚韧地说出“你说过你不会再碰我”然后再对太监们笑,固然是了不起的勇气,但也有受害者所经历的,是勇气和韧性远没成型前就被扼杀掉。

我并非将以上与老沈强行做比,只是有点发散联想,表述自己为何对老沈另眼相看。
但是老沈这样的人,是个大大的好人,善善而恶恶。他不是奸商,是伪奸,只是很会做商人而已。
不知他发生过什么事,他放弃了仕途、厌恶官场,转而做商人。商人本是那年代最低下的职业,因为从不勤勤恳恳下地劳作,干的都是投机取巧的事,不仅地位受到轻视,人品也无端受到文人的污蔑。但沈一石喜欢这个既能发挥智谋,又能弹琴打鼓的职业,因为自由,因为不是复杂庞大黑暗如深渊的官僚体制中的一环。作为商人他本没有权力,但他能借力打力,从中斡旋,察人知性,二十年来做了好大的生意,赚了好多钱。然而不可避免地,他将永远,与贪墨横行的官僚们混在一起。
杨金水是能辨善恶之人,知晓善恶的人都知道善善而恶恶是值得赞许。他知道但他不这样做,因为他要赚钱,他要地位,他要在危境之中生存。
对杨金水的恶行:杀李玄,毁堤淹田,沈一石都是知情者,而不是执行者和决策者。我不知道他以前有没有帮杨金水决策什么恶事,但是从高翰文的事件来看,他决计不会为了谋钱而伤害善良的人。
他陷害高翰文,是连秘密账册都给了他看也没有让高翰文弯折的结果,是如果改稻为桑搞不成大家都难逃法网的结果,是圣旨下压的直接结果。他让高翰文违背良心,签下名字,但是高翰文的一句“若嵇公在天有灵,会雷殛了你们”,都让沈一石难逃自责而疯狂碎琴。他喜欢高翰文,希望像高那样读满了圣贤书、已经看透官场却没沾染官场邪恶风气的人,能够在这罪恶滔天的社会稍微安全地生活。他肯定也希望百姓衣食无忧,希望国家富强能够抵御外敌,也梦想商海畅通,中国特产远销重洋。但是与此并存的,是他对贪墨横行官场的绝对憎恶。他尽管不是直接作恶者,却是恶行的直接得益者,他的巨商身份是发生罪恶的直接原因,他于是对依附于官场的自己也心生厌恶。
他很欣赏海瑞。在淳安县的码头和海瑞对面时,故意多做刁难,海瑞的无畏强权,海瑞的机警善辩都让他心生敬佩。在船舱内,海瑞谨慎地检查粮船账册的时候,那一整个时辰,他都一丝不苟地默默观察着海瑞每一寸的神色——他想:如果是因为这样一个人,自己不得不走向自绝的道路,他倍感安欣。

我想,有必要说一下整个事件他是如何策划的。
当别人能看见前方一米远的距离的时候,他已经能看到好几十丈,这是智者的优势。当别人在为繁冗艰难的事而焦躁不堪的时候,他一门心思策划着自己的计谋,这是纯专者的优势。当朝野上下都为他的幌子而炸翻锅的时候,这是他下了先手的优势。他将归去,而诸公锒铛于九泉,此日不远。
我曾经简略地写下他的三层意思:“瞒着郑何是第一道,瞒着杨公公是第二道,第三道是玩弄一下牵扯进来的官僚,在临死之前表达他对污浊之事的恨意……”
而他最底层、最不欲人知晓的目的,是保护芸娘。要达成这个,要先确保杨金水“置身事外”的安全。只有杨金水上了“浙江有人以宫里的名义买田”的折子,杨金水才能是“不知情”的人。而这,又要瞒过郑何。
我想“瞒过郑何”这个事,要么是非常简单,要么是非常复杂。
要说“简单”,我觉得是因为刘和平把这两个人设定得比较无知。郑泌昌所说“船是织造局的,打什么牌子,他们无权过问”便是证据。那个夜晚,他们二人焦头烂额,才刚刚搞定了高翰文,还要安抚他,还得赶紧上一道奏疏,这当头沈一石却不见人影,他们愈发烦躁不堪。就当这热锅蚂蚁的状态是他们无暇在意“织造局的灯笼”的理由吧。
要说复杂,还是因为“船是织造局的,打什么牌子,我们无权过问”这句话。沈一石明明是商人,是士农工商人中最低级,最受歧视的行业,郑何却对他倍感尊敬(表面上对沈一石呼来唤去,其实不然,而相反),甚至把“一个织造局当差的商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视为理所当然。郑何二人未必就是蠢人,在他们眼皮底下挂织造局的灯笼本是件很冒险的行为,如果说这是沈一石的特殊身份对他们潜移默化的结果,就不得不让人觉察到沈一石洞察人心的智慧,甚至还有对官僚施于无形的控制能力。他对官僚的行为的判断力在他死后的剧情中更有展现——比如知道抄他家的人必然是高翰文,杨郑何必然会打开箱子。
以上两点,我觉得后者对沈一石过于神化,从剧中那匆忙的剪辑来看,也有点证据不足。相反郑何的贪婪愚昧是有目共睹的。我觉得沈一石瞒过郑何的过程,双方都有作用力,但我70%地侧重于前者。

与杨金水做最后道别的夜晚,明明是总结归纳、真相大白的一段,但沈一石仍然在说谎。他将郑何二人赤裸裸地推到前面,将所有的罪行都堆在他们身上,遮掩了某个事实,只是为了将最后的真相以他的策划来展开,在杨金山的惊愕与崩溃之中,对大明王朝官官相护的体系做出尖锐的一击。

那个月朗风清的夜晚,谭纶与海瑞月下话别。党争之人,哓哓詹詹,说什么上面有压力下面有阻拦,以求自保,却聪明反被聪明误,触了龙颜自己找死云云,谭纶说的这些话,实在让人听不下去。
海瑞多般质疑,言语中为沈愤愤不平,但事已定局,他无权力挽救,只有一腔无处发泄的愤怒:朝廷挥霍无度,官场贪墨横行,可见立国不正!——第一集被打死的周云逸,说过同样的话,至今都留有余音,振聋发聩。
严嵩仍旧没到倒台的时候,早在很久,就听见他桀桀的笑声在深宫帷幕内传至漆黑的上空: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没听说商人能闹翻了天。
下达旨意的嘉靖最难看,但难看又如何,面子还是要装。那天他将裕王、吕芳、严嵩召集了开会,说主题是“父子”,道貌岸然,其外敷着的金粉纷纷剥落,其内腐烂的败絮阵阵恶臭。
他脸皮厚于城墙,做法卑鄙如血蛭,用高傲金贵的口吻拐弯抹角地说:“总不成胡宗宪在前方打仗,跟朕要军饷,朕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吧?”
那不是一个酣畅淋漓的时代,世事是迟缓滞塞,人心都是帷灯匣剑,说话都是含沙射影,人臣雄猜其弦外之音。真正该挤破的脓疮,究竟是严嵩,还是嘉靖?涉及到制度的积重难返,没有马蹄战争的洗礼,就不知该如何结束。
嘉靖用高等数学的方式问了一个“一加一等于几”的问题,老严嵩颤巍巍拜伏:一加一等于二啊,皇上。
“把沈一石的家抄了。”严嵩提议说。
瞬间插入的镜头里沈一石的画面变成了灰白,然后天空又涌起了密云。

杨郑何打开箱子里的信函时,沈一石的留书语重心长。玩弄他们并不是沈的目标,他只是将必然的抄家结果以自己灭亡的方式展现给诸公看而已。
城府越深的人,其实越孤独。但是那种人经常有很重要的事要干,“感到孤独”不过是无聊的闲人按摩心灵的享受而已。他们通常都步步为营,苦心积虑,毫不放松。他们深邃的城府不能与任何人共享。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成其为他。

鼓声在燥热的夜晚,在烧起来的大红火光之中,在汗水奔流的表情之下,在高翰文飞驰的马蹄声下,在黑发与白衣的痴缠之中……鼓声隆隆,沉闷而压抑,不与人道,不为人知,鼓声只管隆隆。所有的虚伪与真相,所有的响声与说话声,所有曾经的存在过的和未知的死亡的,都糅杂在其中。然而鼓声什么都不能叙说。
“……衮衮诸公,皆不足道也。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然以沈某数十年备受盘剥所剩之家财,果能填国库之亏空否?……沈某先行一步,俟主公锒铛于九泉,此日不远。”
账册累累,触目惊心,刀刀见血,孰奸孰恶,明晰不已。丝绸如何经手,钱如何流通,从哪里来,又将流向哪里去,都经过他的手。他处在一个再好不过的观光角落,将外面那些个衣冠禽兽,一一看得清楚。腰缠万贯又如何,附庸俗雅又如何,谋财害命又如何,死生又如何。长寿或短命,已不在考虑之中。
白衣飞舞,汗水奔流如注,火光熊熊,别院琴房与情感都付之一炬。魂归邙山,邙山,传说是忠诚之人死后的灵魂收容所。——到时候你愿不愿跟随嵇康,魂归邙山?吾从嵇康。我也从嵇康。——然后琴声激昂,再无错弦。沈一石听见芸娘的决意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芸娘分给高翰文。

时间不顾任何人的意志自顾奔流。前方仍然要筹募军需,这个残局仍然需要有人来料理。飞灰的烟末依旧盘旋在乌云滚滚的上空,然而许多事情都还未发生。严嵩还没有倒下,戚继光还未告捷,海瑞的天下第一疏还未上奏。我已经被沈一石的死亡抽走了大部分的力气,却又望见高翰文戴着枷锁被追赶在赴京路上,他路程颠簸,前途渺茫,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2008.09.22

大明王朝1566(2007)

又名:大明王朝1566:嘉靖与海瑞 / 嘉靖与海瑞

主演:陈宝国 黄志忠 王庆祥 倪大红 祝希娟 徐光明 张志坚 郭广平 闫妮 郭东文 郑玉 张子健 王雅捷 王劲松 赵立新 徐敏 谭凯 肖竹 甘雨 刘毓滨 晋松 刘立伟 赵雍 徐成峰 王宇 陈之辉 杨涵斌 王戎 马小宁 胡灵灵 林海韵 三浦研一 穆泓屹 李婧 耿长军 

导演:张黎 / 编剧:刘和平 Heping Liu

大明王朝1566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