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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网上出现过一篇据说是来自于岩井俊二日本影迷网站的导演私人访谈,把《情书》的人物设置是如何参考村上春树的著名小说《挪威的森林》解释得头头是道:影片中的人物男/女藤井树、渡边博子和秋叶的个性和情感命运都脱胎于《挪威的森林》中的主要人物木月、直子、渡边、绿子和玲子;岩井俊二在撰写剧本的时候,仔细分析了这些人物的性格特征和他们在小说中的人生轨迹,将这些元素切分又再融合,依据着《挪威的森林》的内在主旨重新为《情书》塑造了相似的人物,用不同的故事情节体现了相同的情绪氛围。这篇访谈的真伪有待考证,但它却指出了挺关键的一点:《情书》多多少少带着一些《挪威的森林》所散发出的绝望气息。

很难说《挪威的森林》是一篇在情感意义上真正完美的爱情小说,书中的人物本质都处在一种在恋爱时的“心不在焉”状态:女主人公直子一直眷恋着自杀的木月;男主人公渡边一边倾心于游移不定的直子,另一边却似有似无地和年轻充满活力的绿子互相调情;当直子自杀以后,他又把直子的室友玲子当成了情感和肉体“倾诉”对象。书中没有一个人真正热切而专注地回应另一个人的情感诉求,都处在“肉体虽在此,心却在别处”的游离状态。

如果说《情书》真的从《挪威的森林》里汲取了灵感的话,那么它正体现在对如是错位情感关系的继承上:影片中的男藤井树在初中时代一直用各种隐晦古怪的方式暗恋女藤井树,后者对此懵然无知;成年后男藤井树依然强烈留恋女藤井树,因此选择了和后者长相相似的渡边博子作为未婚妻,却从未袒露他的真实想法;直到他山难去世,深爱他的博子才从蛛丝马迹中找出他的心理轨迹:原来自己只是女藤井树的替代品而已;但如是“情感伤害链”并未停止在博子这里,因为面对男藤井树好友秋叶的热烈追求,她像一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一样继续沉浸在对死者的怀念中,任由秋叶表白而不置可否;也许比《挪威的森林》更为巧妙的是,当女藤井树在十年后看到插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借书卡背面自己的画像时,突然意识到了曾经错失的爱情,而这又是一段永远无法达成情感的遗憾:画像者男藤井树已经人在天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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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藤井树、渡边博子、秋叶等主人公对现时情感的“视而不见”,以及对无法得到的爱情的强烈欲念构成了《情书》的内在核心(为了达到如是人物状态的一致,岩井俊二甚至特意为秋叶也安排了一个倾心于他但却总是被他忽视的女学生,反向把秋叶也推入了“爱情远视眼患者”的行列)。《情书》和《挪威的森林》也正是在这样对可“欲”不可求状态的痴迷中达到了某种情绪上的统一。

不过,相比起《挪威的森林》跃然纸上的颓靡口吻,《情书》用煽情、伤感又励志的外表隐藏起了这个复杂故事暗郁的一面。看过《情书》的观众很容易忽略男藤井树这个角色,在影片的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处在死亡后被人追述回忆的状态。但如果抛开两位对他满怀深情女性的悸动式主观回忆,仅仅是在对事实的回溯中,我们也能发现他行为古怪不通常理的一面:首先,年少的他对暗恋对象采取了一种高高在上傲慢敌视的冷漠态度,用在图书馆借书卡上到处写对方名字却不准备明确告知的方式处理与女藤井树的关系;其次,成年后他的依恋状态演变为对外貌相似的痴迷,因此把博子拉入爱恋关系中充当“意淫”对象的“替代品”,并以此在精神上强烈控制了博子,为后者带来了无尽的心理阴影和痛苦。我们甚至可以将他与两位女主角的关系描述为“恶狠狠的暗恋”和“最冷酷的欺骗”。

相比起从未真心坦诚对待过爱情的男藤井树,博子始终处在被动懵懂的后知后觉受控状态。影片进入中段后,岩井俊二非常聪明地将视角由博子对秘密的探寻转向了沉入对初中生活回忆的女藤井树,在轻盈的讲述中刻意营造了悠然甜蜜的青春气息。但此时只要我们稍稍摆脱带着欺骗性的煽情氛围而转换一下思路,就会意识到每一封女藤井树寄给博子的回忆信件都像匕首一样狠狠刺进了后者的心脏——博子在离开小樽的那天偶然见到了前者的真容,一下就明白了男藤井树的意图:他和博子在一起只是为了延续对女藤井树的留恋。

在此我们才真正见识了岩井俊二的剧作和导演水平,他不仅仅是写作和拍摄有些甜齁腻味电影的小清新大叔,而更是擅长用看似纯粹美好的外表去包裹暗郁心理真实的潜文本作者。放松心理警惕的观众会被《情书》一连串动情的青春叙述打动,但稍微懂得理性换位思考的观众就会意识到:博子在阅读信件时会经历怎样的情感心理重创,而利用博子“外壳”延续自己意淫情绪而罔顾她内心真实想法的男藤井树是怎样一位冷酷的渣男。

我们也许并不能说男藤井树的主观意愿便是如此,毕竟他也可能有很多难言之隐而在十年中疏于向两位女性揭示真相。不过岩井俊二的兴趣显然超越了对个人道德水准问题的纠结而进入了带着上帝审视视角的叙述层面:在影片的结尾,面对未婚夫身亡其中的雪山依然恋地大声呼喊的博子和躺在医院病床上喃喃自语的女藤井树居然向着同一个对象(男藤井树)重复了相同的问候语;不但始终被动的博子没能摆脱对男藤井树枷锁捆绑式的眷恋,连原先对暗恋情结毫不知情的女藤井树也在看到了图书卡背面的画像后猛然醒悟而陷入带着怅然遗憾的自我感动。这非但不是一场对逝者的告别,反而演变成两个女人在情感精神层面上的一次被动内在联通:她们终于在长达十年的过程中都先后掉入了对同一个人幻想式留恋之中,而她们的情感都注定悲剧性的无法落实,因为对她们施加“草蛇灰线伏行千里”式情感控制的已然是一个死人。这已然不是某个人类个体能做到的“策划”,而是命运对当事人开的一个巨大玩笑。从这点看,影片的结尾女藤井树抱着《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感动而泣的画面似乎带有了一丝冷酷嘲讽的宿命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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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岩井俊二2016年的影片《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中,他讲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怪故事:性格被动生活被完全操控的女主角七海内心执地延续着随波逐流式的生活轨迹,并反过来感激操控其命运者为她带来的惊奇冒险。岩井俊二在影片中展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二元视角:以旁观者对当事人的行为感到的困惑、不解甚至是滑稽可笑,和当事人内心不能舍弃一定要坚持到底的生命原则相对峙。

我们可以把《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中的七海看作是《情书》中博子/女藤井树人物个性的充分延伸发展。事实上,在《情书》中岩井俊二已经有了强烈的意识要为观众提供这样的二元视角:在雪夜中,女藤井树的爷爷坚持要把肺炎发作的她背到医院,完全不顾十年前她的父亲就是这样死在了雪夜之中;这个看似与主线故事完全脱线的支线情节透露出这样一股古怪的顽强精神——失败的死亡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延续自己内在情感价值的方式,外人眼中的愚蠢和顽固不化恰恰是当事人认定的价值所在。这是苏醒后的女藤井树和雪地中恸哭的博子真正在精神上合二为一的动因,即使受到了恋爱对象和命运的双重操弄,都不能改变她们对个人情感价值的执念。《情书》和《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以及岩井俊二的其他影片如《燕尾蝶》《四月物语》《关于莉莉周的一切》《花与爱丽丝》本质上都是在一次次地重复这同一个主题。在这些影片中,岩井俊二的叙述角度不断在二者之间徘徊,一方面是命运黑洞对人物的百般操控和嘲弄,而另一方面则是人物在天性的驱使下完全不计后果的一味硬核坚持。

在2020年的《最后一封信》中,伴随着女主角远野未咲在高中时代对未来无限畅想的演说,我们看到的是二十年后中学残破的校舍、朽烂的桌椅和空荡无人的走廊的照片。这一刹那,来自导演视角的对女主角命运的悲剧性嘲讽前所未有的强烈。在开篇提到的那篇访谈中,岩井俊二曾经提到想要为《情书》留个和《挪威的森林》不一样的光明结尾,因此让博子在雪地恸哭中依然充满了希望,而非是像《挪》中的直子一样死于自杀。但在《最后一封信》里,他却一上来就让同样可以作为博子分身的远野未咲死于病痛导致的自杀,让她身边的众人通过对她失败和失意的一生的回忆去体味她不被人察觉和理解的执念。这宿命和执着坚持之间的较量在《最后一封信》里其实已经逐渐希望消散而成为一种被缅怀的悲痛,不知这是不是代表了岩井俊二对于他作品恒定主题的最新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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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中还有一个细节也体现了岩井俊二作为创作者的魔性所在。

影片中充满了大量的书写和阅读信件的细节,也正因此似乎它被命名为《情书》是理所当然。但当我们仔细回想影片中所有的信件来往(在女藤井树/秋叶和博子之间),会发现它们全都是对往事的探究和回忆,没有一封是货真价实的情人之间的表白。直到借书卡秘密的揭晓,女藤井树的画像出现在画面中,我们意识到这才是那封唯一真正的情书,它被封存在《追忆似水年华》的最后一页长达十年之久无人阅读/读懂。

卡夫卡在《给米莲娜的信》中这样描述写给恋人的情书:在它被装进信封内寄出后但被恋人收到开启之前,信的内容因为在投递过程中无人知晓,更像是被魔鬼下了咒语一样被封存了起来。《情书》之中的这封“情书”恰好处在了卡夫卡所描述的“魔鬼咒语态”中——正因为它被封存起来不可知状的状态,所有人物才被卷入了一场谜一般的情感波澜之中。在影片的结尾,它被女藤井树发现并读懂,但却并没有带来咒语的解封;正相反,“魔鬼的咒语”四散蔓延开来,将女藤井树也拖入了情感错位的漩涡之中。以此看来,《情书》更像是一封被“魔鬼诅咒的情书”。它是岩井俊二精心设计的,对个人情感执念带着动情感触和冷酷嘲讽双重意味的一次宿命表白。



情书Love Letter(1995)

又名:When I Close My Eyes / Letters of Love

上映日期:1999-03(中国大陆) / 2021-05-20(中国大陆重映) / 1995-03-25(日本)片长:117分钟

主演:中山美穗 丰川悦司 酒井美纪 柏原崇 范文雀 篠原胜之 铃木庆一 田口智朗 加贺麻理子 光石研 铃木兰兰 盐见三省 中村久美 梅田凡乃 长田江身子 小栗香织 神户浩 酒井敏也 山口诗史 山崎一 德井优 武藤寿美 

导演:岩井俊二 / 编剧:岩井俊二 Shunji Iwai

情书的影评

海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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