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王斌

因为喜欢电影《被涂污的鸟》,我开始读它的同名原著——一部具备经典价值的小说,作者是已故波兰裔美国作家杰兹•科辛斯基。这几天,恰巧读到“被涂污的鸟”这一段:一只鸟,被“捉鸟人”涂上带有臭味的斑斓之色彩,然后放飞,让展翅高飞之小鸟以啼声唤来盘旋在天的它的“同伙”。这只解放了的被涂污的小鸟,以箭一般的欢快之姿冲入了鸟群,它被人囚禁的时间太久了,现在终于重获新生和自由。

可等待它的又是什么呢?因为它被涂污的“肤色”,它被“伙伴们”视为了异类,于是,伙伴们开始接连不断地向它发起密集的轮番攻击,一次又一次。它们将它视作一个侵入型的异己之物,故而不共戴天,视若仇敌。

最后,被涂污的鸟在群鸟的围殴下,被活活啄死,体无完肤,坠落在地。这一幕,宛若一则耐人寻味的象征性寓言。

它在寓言什么——这只“被涂污的鸟”?

电影《被涂污的鸟》海报

鸟乃自然界生物群中的一分子,它的属性之一切,让它以生存为目的,活在一种本能状态中,类似于人之无意识中的“力比多”——原欲/本能。在此一原欲/本能中,也悄然蛰伏潜隐着人之原始野性的目的性与各种好恶,以及对异己之物的恐惧、排斥、鄙视甚而莫名的仇视。

不错,这是人之为人与生俱在的原欲与本能,也是人的存在之本,具有本体论的实在性与本质特征——对异物或“他者”,会本能地滋生出歧视性乃至攻击性之姿态。若从原欲与本能的角度说,它是合符我们身上之动物本性的,一如小说中群鸟对被涂污之鸟的无端攻击与伤害。如果我们在自然之种属上从人性退化为普通生物性的话,发生的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难道不是吗?

但是,倘若从进化的角度说,我们身上的人性之演化与教化,足以让我们一步步脱离了自然界的原始状态,从而具备了文明人的人性意识。那么,做为文明人之某一族群者,又该如何与异己之族群共融相处呢?我们必须承认,作为人的人种,在漫长的进化中,那个具有“生物特征”的原欲/本能依然与身俱在,只是被我们经由教化而来的“文明之‘索’”抑制在了无意识中。

我原来相信,随着文明意识的深化与改造,人类是可以打破“种族歧视”之符咒的,最起码,能意识到这种歧视是对文明本身的诅咒与亵渎,甚而是一种摧毁。现在我终于发现,我太过无知了。很多情况下,那个原欲/本能所施加于人的魔咒,足以粉碎任何人类貌似已然筑起的文明之堤,而让人重返原始的野蛮状态——无论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文明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拆卸的面具,所谓的“文明人”不过只是去参加一个个“假面舞会”,而面具之后,仍是一张张未脱野蛮的面孔。启蒙思想家卢梭还是过于天真浪漫了,他居然幻想出所谓“高贵的野蛮人”,这些未经文明洗礼的“野蛮人”是被他理想化的、比文明人更高贵的野蛮人。事实一再告诉我们,野蛮就是野蛮,与教养和人之高贵无涉;至于文明人,在多大程度上脱离了野蛮意识和习性呢?我是深刻怀疑的。我甚至有了深深的悲观,这其中,也包括对我自己深刻的不满与失望——我摆脱野蛮状态了吗?

近期美国发生黑人运动以来,我好像陡然间多了一重自我审视的维度。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但它既然倏忽而至,那么,我也只能“凝视”它,从而反躬自问。

比如,我非常喜欢美剧《行尸走肉》,甚至以为它达到了神剧的高度,追了好几年了,尽管最新一季让我觉得水准下滑。这几天的观看过程中,我蓦然惊见,内心似乎多了点什么。它并不涉关剧情本身,而是既在其中,又在其外。

那又是什么呢?

是剧中演员的那一张张面孔。这面孔,有白人,黑人,东亚人和印度人。在过去,这多重不同肤色的面孔于我只是承载了剧情流变的人物符号。我从未在“面孔本体论”上做过停顿,然后,再凝视它所具有的意味;但这次之观看,我发现,我在潜意识中,是会将这一张张肤色各异之面孔,私下里分出三六九等的——白人看着顺溜,养眼,显然处在人种身份的高阶;黑人次之,虽然黑得扎眼,但好像他们与白人在文化调性上又是相融的;而华裔、日裔与印度裔,则多少显得有些别扭了。尽管华、日裔之面孔于我乃有一分同族般的亲切,但搁在白人与黑人“文化流”中,又凸显出一种说不上来的相隔与疏离,无法浑然一体。

即便如此,在白人与黑人之间,我又对白人“情有独钟”,黑人,总让人觉得与白人相较等而下之。

我一边看剧,一边思考我对“面孔”的第一反应。没错,我在潜意识中,的确对非白色人种有着潜在的歧视,也就是说,这是在力比多之精神机制的作用下,我所做出的本能反应,也是源之于生物学意义上之“本真”。问题是,作为人,凡事是否仅停留在人的“第一反应”上?

人脱离原始的自然状态(近似人之第一反应)乃是基于文明教化的结果,而教化,也即理性之摄取与归化。理性之为理性,是它以整理、分析、总结与归纳的意识高度,俯瞰、审视乃至批判性地对我们基于简单感性的“第一反应”作出理性法庭的裁决,并将此一“本能反应”提升到思辨理性之高度,将它置放在一更大的因果律中去权衡它由来的利与弊——同为人,地球人,我们有什么权力以人种之别划分高低优劣?

我知道,就我自己而言,我需要尽可能地克服依附于我身上的某些本能意识,此亦为精神上的某种自我救赎。就像尼采说的,“人是系在超人与动物之间的一根绳索——一根悬在深渊之上的绳索。”尼釆敏锐地发现了,人其实是处于动物与超人间的物种,既可能滑向动物的兽性,也可以超升为超人,而更多的人恐怕只是停留在中端,也即海德格尔所定义的那个“常人”,或者通俗地说是一平庸的人。因此之故,尼采的又一句名言闪亮登场了:

——人是需要克服的东西。

克服什么呢?自然是在人性中蛰伏的动物性,一种被欲望之魔所左右的本能意识。人是需要超越的,这时彼岸之光便出现了。但尼采彻底否定了以往彼岸之上的那个冥冥中的上帝,而是肯定了人具有自我升华、超越的可能性,也即,人可以克服与生俱在的动物性,以生命之流的至高之在,去追寻和企及自我的超人之蜕变。

人类的人种歧视之意识是否也意谓着,我们作为人,还没有真正完成现代文明之洗礼与进化?我们的意识以及身体的某一部分,仍然停留在相对原始的野蛮状态?否则同为人,为什么仅仅是因了各自的肤色之异,就能在彼此间产生歧视、鄙夷乃至敌视?这难道不就说明,我们依然没有彻底摆脱隐藏在我们身上的野蛮状态?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作者王斌是知名作家、文学批评家、编剧,担任过《活着》、《英雄》、《有话好好说》、《十面埋伏》等多部电影的策划与编剧,出版过《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吟游诗人咖啡馆》等多部长篇小说与散文集。


被涂污的鸟Nabarvené ptáče(2019)

又名:色鸟(港) / 异端鸟(台) / The Painted Bird

上映日期:2019-09-03(威尼斯电影节) / 2019-09-12(捷克)片长:169分钟

主演:彼得·科特拉尔 斯特兰·斯卡斯加德 哈威·凯特尔 巴里·佩珀 朱利安·山德斯 乌多·基尔 阿列克谢·克拉夫琴科 提姆·卡尔克霍夫 Jitka Cvancarová Antonín Masek Petr Vanek Pavel Kríz Denisa Pfauserová Irena Máchová 莱赫·德布里克 Petr Stach Radim Fiala Milan Simácek 

导演:瓦茨拉夫·马尔豪尔 / 编剧:耶日·科辛斯基 Jerzy Kosinski/瓦茨拉夫·马尔豪尔 Václav Marhoul

被涂污的鸟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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