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超过4厘米的针扎进腹部,是什么样的感觉?

——亲手将一根超过4厘米的针扎进自己腹部,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连续8到10天,每天亲手将一根超过4厘米的针扎进自己腹部,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每个月都有8到10天,需要亲手重复以上这一步骤,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即便是没有「尖锐恐惧症」的人,细想之下,可能都难以撑到第四句所描绘的情境。但《热带雨》中的女主角,中文教师阿玲,却在日复一日地忍受着这样的自我折磨。

为什么非得受这样的罪?

滂沱大雨中缓缓升起的新加坡国旗,给了我们一个暧昧的回答。

新加坡,东南亚最现代化、国际化的国家,华人、马来人、印度人在这座花园城市里共同相处。尽管时至今日,华人依旧保持着77%以上的人口比例,可出于历史原因,在英语被作为官方行政语言的新加坡,中文乃至中华文化的影响力,正因时代的发展而日渐式微。

但凡当老师,都难免会因为遇上不求上进的学生而产生职业价值上的挫败感。在中文使用率本就不高的新加坡,学生乏善可陈的积极度则使这种挫败感更加突出:

「为什么不写中文名字?」

「忘了嘛~~~」

Peter Chan流利却吊儿郎当的答复,实在很难让人判断,他究竟是真的忘了自己的中文名字,还是明知中文名,却根本不愿填在试卷上。虽然自此之后,陈哲艺没有再费更多的笔墨和镜头去呈现Peter Chan这一角色,但年轻一代华人对中文怀揣的态度,却已经不言而喻。

这种古怪的疏离感不仅来自于学生,甚至在日常和年纪相仿同事的寒暄中,也有着掩饰不住的吊诡。同样的黄皮肤、同样的黑瞳孔、同样的黑头发,却操着完全不同的语言,看似可以互相理解,但从来没有相互体会,表面上越是亲热,背地里越是陌生。

只是单纯地因为在新加坡国际化的发展中,中文无法满足人们对更高阶级和更大收益的追求,便遭到了华人乃至教育部门的冷落与抛弃。而作为中文老师,原本担负的使命——延续华语族群的传统意识,在新加坡愈发现代化的浪潮与资本主义汹涌的逐利惯性中,似乎被异化成了某种不合时宜的原罪,并被温吞而果决地孤立——不信你看,胡金铨的武侠片,似乎只剩下阿玲瘫痪的公公一个观众;就连硕果仅存的武术比赛,在海报和记分牌上,也满满都是英文——明明置身于满是华人面孔的象牙塔,阿玲却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并且,纵观整座学校,似乎没有哪个人能同她一道分担这份落寞。

死气沉沉的工作所带来的巨大失落感,往往需要一个生机勃勃的家庭才能填补。

然而回到家,只有瘫痪在床的公公等着她照顾。不对,还有按部就班的阿姨在等着她付钱。偶尔,还需要从自己并不宽裕的积蓄中拿出杯水车薪,接济身在马来西亚、并不成器的弟弟。原本应当承担,或者至少一同分担的另一半在这个时候仿佛人间蒸发,甚至一丝存在的痕迹都难以寻觅:不论是衣架上的一件外套,还是书桌前的一张合照。

如果是一个人独身也好,哪怕失落,至少能安然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真正可怕的是,一边机械地重复着毫无认同感的工作,另一边还要负荷自己生活之外大量的日常琐碎,长此以往,只会将一个人彻底掏空。而更让人细思恐极的在于,B超检查的医生轻描淡写的两句话:

「我那个也一样,整天找不到人的」

「我家小孩也是整天讲English,华语也是很差的」

不得不让人怀疑,这种疲惫而疏离的生活,并不是只有阿玲一个人在过。

看到这里,突然就不难理解阿玲,为什么能够一次次地忍受催卵针扎进自己身体的痛楚了。当一个人的A面和B面分别被失落与疲惫填满时,似乎只有一个婴儿的诞生,才能盘活这死水一潭般的生活。或者,至少短暂地激活一下迟钝的肌体与麻木的感官。只是,这样的日子要到哪一天才是个头?

稍微有一些生理常识的人都知道,女性一生能生产的卵子数量是有限的。催卵针的作用,与其说是促进女性卵子成熟,不如说是为了当下受孕的小概率可能,而提前透支一个女性成为母亲的未来。

或许是为了拯救失败的婚姻,也或许是为了堵上亲戚的闲言碎语,抑或是母性本能的驱使,一针针地扎下去,付出的代价是巨大而不可逆的。但当晚归的丈夫冷淡地甩开阿玲的手臂,一个人走进浴室后,一切转机的可能其实已经趋近于零。

当感情和血脉走到只能依靠冰冷的试管和药剂才能勉强维系的时候,就像华语文化在新加坡的尴尬处境一样,其实已经没有继续延续和挽回的必要了。当年迈的公公终于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三兄妹立即因为财产的分配而争执不休——这一幕在影视作品中或许太过常见,但恰好将两个问题集中在一起暴露了出来——传统的伦理与传承早已藕断丝连,所有的鸿沟早已深深筑下,人与人之间只剩下利益的合谋与算计。阿玲的丈夫及姐妹是如此;她那打着培养学生的旗号,实则只在意自己仕途的校长亦是如此。之前的一切委屈、煎熬与无可奈何,不过是礼崩乐坏之前的序章。区别只是,道貌岸然的遮掩与否,以及扯没扯下那一块最后的遮羞布。

郭伟伦的介入,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段精彩却无关痛痒的插曲。他更像是阿玲的一个影子:同样孤独、同样寂寞,同样地对没落的中华文化及人情冷暖怀抱有一丝微不足道的希望。甚至他们即便发生了关系,也难以用恋情和爱人去界定彼此。只是两个同样孤独的灵魂在对方的身上嗅到了一丝同类的气息,从而不自觉地想要在对方身上取得一丝抚慰和依靠罢了。但一方面,作为对传统伦理的恪守者,阿玲无法因外界的道德坍塌,便随波逐流地踏入礼崩乐坏的漩涡;另一方面,作为新生代的继承者,郭伟伦的力量也不足以改变社会大众对现行规则的臣服。他像一剂猛烈的催化剂,加速了漩涡中阿玲的觉醒;同时,亦扮演了礼崩乐坏的当代社会里,一丝不太和谐的杂音。

103分钟的时间里,陈哲艺赤裸而从容地将社会层面的政局动荡、性别刻板观念;文化层面的语言冲突、文化传承;还有个人层面的婚姻危机、空巢家庭乃至师生恋问题,圆润地整合到了一起。野心极大,也的确顺畅地实现了不同话语的叙述和讨论,但过于丰富的指涉,难免容易让人分不清他想要传递的核心态度——直到阿玲乘坐大巴回到阔别已久的马来西亚时,镜头给到路边层峦叠嶂般密密麻麻的棕榈树林,我的记忆突然如触电一般被唤醒,与《阿飞正传》开场中同样的那片墨绿森林发生了重叠。「无脚鸟」三个字,就像纪念张国荣和愚人节早已被雷打不动地捆绑在一起一样,在我的脑海里,被牢牢地和这部电影、和陈哲艺锁在一起,成为整整弥漫了103分钟的抑郁情绪的最佳注解。

香港、台湾以及新加坡,相比辽阔的中国本土,地缘上都是孤悬于海外的一畦弹丸之地。而三者也因为近代以来错综复杂的历史,以及同处不同庞大势力博弈之下,拥有着「身不由己」的共同经验。那是徘徊在风雨之中飘摇无依的惶恐,也是对远方故国难舍难分又近乡情怯的乡愁。只不过,这份相似的乡愁,在80年代的罗大佑口中,是「亚细亚的孤儿」;在90年代的王家卫笔下,是飞翔终身的「无脚鸟」;而在21世纪的陈哲艺的镜头前,化作了漫天连绵又瓢泼不止的热带雨。

不同的是,云开雾散后,陈哲艺的无脚鸟,最终在落后却相对完整保留了华人文化的马来西亚,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热带雨(2019)

又名:Wet Season

上映日期:2019-09-08(多伦多电影节) / 2019-11-28(新加坡)片长:103分钟

主演:杨雁雁 许家乐 李铭顺 杨世彬 

导演:陈哲艺 / 编剧:陈哲艺 Anthony Chen

热带雨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