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子,按我一个朋友的说法,是三流的,他认为是日影一次拙劣的“欧洲化”,不过换了个地点继续来那套,隐隐露出对欧洲的崇拜,又啥事儿都没讲明白。总体我不反对他的意见,但其中有几个地方让我看时心中微微一动。比如演员阵容,石田百合子的气质很好,演技一直都很稳,福山雅治的演技则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他在是枝裕和的电影里,莫名其妙总是显得很好(至少是出人意料吧),在其他的浮夸剧里(看了全员降职,我的娘嘞)就会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但只要扮演弹吉他手,音乐人,因为贴合本人的气质,这位叔总还是很有看头的(包括他和新人搭配,收视最低的那个月九)。而且这两位带着岁月痕迹的中年人的面庞,在日影的调性里让人看着很舒服,大量的吉他配乐也颇动人,中间还搭送了一个伊势谷友介。由于人到中年遭遇瓶颈这个议题非常有趣,福山叔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大谈了艺术创作瓶颈的问题,导致我去把书也找来读了一遍,很久没读日本小说了,也是颇顺畅的一次阅读经历。

这个电影,因为题材和表现形式所限,其实演员和编导都算尽力,但也仍旧无法很清晰地传递本片的文眼——就是莳野对洋子说的那句关键的话:“ 人们总是认为,能改变的只有未来。殊不知,未来一直在改变过去。可以说是未来改变了过去,也可以说是过去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未来,过去其实就是这么敏感、易变 ”。这是来自中年人回望过去的感悟,可以说是相当掏心掏肺了。

这句话里包含着一个有趣的命题,其实也是对观众的挑战:当你真的经历了足够多的“未来”的时候,再回看“过去”,会对过去改观。那时你看到的“过去”,会因为经历和认知的积累,最终呈现出与当时的感受截然不同的形态。人们可以命名为“成长”,又或者,它更多地是一种“错过”和“遗憾”。然后,随着时间不断推移,无数次回看,你的感受还将继续发生变化。这其实是一种自我认知上的不断深化,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莳野和洋子最终应该无法复合的缘故(而不像电影大结局暗示的那样)——错过了那个时点之后,他们对结合的看法和对他人的责任感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可能意味着,20-30岁年龄段的观众,站在他们的时点上,无论如何无法理解莳野与洋子这两个中年人,为什么会在短短三次会见中就确定对方是自己一生中追寻的那个人,也不理解既然如此情深似海,他们为什么会在一个薄弱荒唐的谎言面前就轻易败下阵来,我看不少人都说,换了自己抛家弃业千里迢迢回了日本,然后被莳野一个邮件放了鸽子,肯定会气得要死打上门去,届时女经纪人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皆因演员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传达出中年危机的微妙感受——这几乎完全是文学的范畴,超出了影像的能力。难怪很多观众认为这个电影非常“琼瑶”或“狗血”。

如今我的理解是,莳野与洋子在40岁的门槛上,作为各自行业中的佼佼者,两人历尽千帆,多少已经形成了某种重要的直觉,对于这场相遇,他们的直觉已经给出了明确信号:两人都意识到对方是自己追寻的理想伴侣,并且对这段关系的未来的看法都异常严肃和目标明确,都是奔着共度一生和身心全部融合的目的去的。这种直觉是准确的,甚至无需验证,所以当经历了恐袭后漫长的等待,莳野对洋子说出如果你死,我也会死这句话的时候,洋子对之的反应并非斥其轻浮,而最终视之为某种郑重的承诺,并且回去就和未婚夫解除了婚约(书里)。电影里,我替福山叔和百合子叫屈的是,即便是神演技,恐怕这种坐在法国小馆子里,面对两盘主菜忽然“你死我就死”的交流方式也很难让人意识到,他们严肃到了何种程度。

而莳野和洋子在40岁的门槛上,也双双遭遇了某种程度上的中年危机。因此,两人的这段恋情,除去心意相通之外,有没有渴望被一个理想的伴侣救赎并被拉出泥淖的想法?我认为是有的。也许正是他们面临的共同困境触发了两人的相爱,却也导致了两人的无法继续。

事实上,他俩无论是在心灵还是经历上,都是互为镜像的。两人都是追求完美的人,但两人都很不顺:莳野有高超的音乐天赋,正在演奏生涯中遭遇瓶颈,洋子作为出色的记者,在工作生涯里被恐袭带来的PTSD折磨,并且开始对身处的世界和自己工作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在这个时点,他们两人对与“另外一个我”的结合表面上抱有“心意相通”“获得救赎”的如释重负之感,却在内心中感到恐惧与抱歉,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加诸于对方身上(他们或多或少已经察觉出对方正在某种类似的危机里),宁可为对方苦苦支撑,强颜欢笑也无法在对方面前完全袒露自己的弱点。这场恋爱里的真正障碍不是莳野女经纪人的心机,不是她的阻碍,也不是一个误会。事实上,那个拙劣的谎言只要一通气急败坏的电话就可以被戳破,也不止一个观众表示要是自己是洋子,千里迢迢赶到东京却被一个mail放鸽子,干脆就杀上莳野家门要求对方说清楚。这场恋爱的摧毀者是他们自己,两个心理补偿机制类似的人,两个性格沉静克制和温柔的人(或者说,他们是同一个人),两个心魔几乎一样的人。旁观者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当他们在遭遇危机时求救的选择与方式,他们的奉献或者说自我保护功能发挥作用的节奏几乎是完全一样的,正是这种相似性,导致了他们的分离。

这样看的话,莳野和洋子不是败在机遇和命运捉弄之下,而是败在自身的弱点之下,败在他们共同的自我保护机制之下,败在“爱”之下。事后回看,他们要自问的是,当时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为什么不能执着一点?但答案恐怕是无解的,随着时间的流逝,站在这个时点上的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相似的灵魂很容易互相认出,但很难在一起。他们两人的梦想,或者说绝大多数人对爱情(亲密关系)的梦想——与灵魂伴侣(另外一个类似的自己)结合,并克服危机,最终是一场虚无的梦。无论遭遇怎样的瓶颈和困境,人只能孤绝地,困难地靠自己撑过来,而在这种情况下,部分人大概率会摔倒在过去,不再拥有那个未来(书中莳野的合作吉他手最终就选择了自杀)。

所以这电影到两人分手基本编剧就开始改歪了,还整出了心机的莳野老婆因为愧疚自动让路一说——事实上,书中她从没有打算放弃丈夫,连坦白都是颇含心机以退为进的。正是因为观看电影和书,两相对比,我才得以再次意识到,中年人吞咽痛苦是何其乏味和缺乏戏剧性(无法影视化)的一件事。每个人都想跨越痛苦和虚空,通过一件事,通过一个人,高高一跃,离开生活的泥淖。然而,唯有默默咽下当下,并一点点整理好思绪,一件件将手头的事情埋头做下去,才是摆脱这一境遇的唯一办法。书中莳野和洋子各自通过自己的努力,咽下苦痛并解决了危机,他们的人生早已经越过了“是否要结合”“是否要破镜重圆”这些命题。当两人站在各自重新出发的时点上,回看这段情缘后所作出的决定,绝非言情剧能承载——他们对自己的认知都已发生了变化。但鉴于电影必须给观众一个交代,在两人分离后,编剧咬牙选择了言情调调,于是乎,就只能奔着破镜重圆的路数一歪到底了。

但,还能怎么改?我也是犯难。毕竟,最后在中央公园(书里写的)里,莳野(福山叔)和洋子(百合子)那两张中年人饱经忧患的脸庞,那对视时那释然灿烂的一笑,也是没谁了啊。

电影比较好的部分是去掉了书里平野启一郎大段大段重复啰嗦对欧洲局势、金融危机和伊拉克战争毫无卓见的评论。编剧邱刚健老师曾一再告诫我,如果你对事情并无卓见(这种卓见也不是靠你去翻几本书就能得到的)就不要在小说里(哪怕借主人公之口)发表评论了,小说要尽量靠情节和人物本身的个性来推动。平野那些几乎是被欧美公知和学界大佬们的正论洗脑的所谓见解真心是给我看反胃了,回头反省,自己确实也在小说里哔哔哔哔了一些令人厌烦的玩意儿,以后还是尽量避免。

看完小说原著,我暗戳戳地想,这个水平的小说家就算是日本小说界中生代的中坚力量了,还“三岛由纪夫转世”(三岛同意你们这么说吗)?希望不是吧。日本传统美学里最独特的部分,是不是基本上就已经消失了(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川端的演讲“我在美丽的日本”谈到的藤花和平安朝的联系)?我是近些年很少看日系小说了,对比一下就发现,当年还真是没看错村上春树,人家至少单枪匹马数十年如一日创造出了一个文字和感官上的异界啊。


剧演的终章マチネの終わりに(2019)

又名:日间演奏会散场时(港/台) / 日场演出的终章 / 音乐会结束时 / 日场的终结 / Matinee

上映日期:2019-11-01(日本)片长:124分钟

主演:福山雅治 石田百合子 伊势谷友介 樱井由纪 木南晴夏 风吹淳 板谷由夏 古谷一行 

导演:西谷弘 / 编剧:井上由美子 Yumiko Ino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