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08-18

1917:穿越那场无意义的战争

《1917》是萨姆·门德斯用电影这门艺术,与第一次世界大战进行的一次对话。与一战进行对话的,不只有萨姆·门德斯。那意味着电影不能成为屠宰场,也不能是什么都可以往里扔的垃圾桶。他的选择,是始于足下,直面,碰撞,并穿越它。
2018年,一战终战百年之际,彼得·杰克逊用上色加3D技术的纪录片《他们已不再变老》,致敬自己祖父——当年面目模糊的一枚新兵蛋子。形式风格,相得益彰。对话一战的电影,还有经典的《从军记》、《我控诉》、《大幻影》、《西线无战事》、《光荣之路》,也有新世纪以后的《圣诞快乐》、《战马》、《弗兰兹》。每次对话产生的回响、争执或沉默,都不断提醒着人类,那场为幻想效劳的世界大战,其开局、过程和结果,何等之荒谬,我们也能更理解自身所处的世界。
罗列如此多的书名号,也是为了《1917》不至于被总结为一个长镜头,一把VR游戏,一场战争,一种结果。那一年的某一天,随机被选中的两个人,带着大不过马蹄印的前线传令,很快被卷入泥泞污浊和凶险杀机之中。我坚信,作为观众,也应该像年轻的信使主人公,穿过一部又一部的一战影片,唯有这样,你才能明白,“精彩”是面对这类电影最糟糕的一个形容词。
有绞肉机之称的西线战事面前,白天出发的送信任务不啻于在牢房地板下,用一个勺子去挖出来一条逃生隧道。那么,一名士兵,他是否还能作为一个人,而不是扣下扳机的杀人机器,去经历生与死,这是《1917》想加以表现的,在偶然性之中流露出来的必然性。他并不勇猛,也没有高涨的狂热,他如何对待同伴,面对敌人,遭遇陌生人,从一则口信到另一则口信,这是《1917》的故事。
诺兰用《敦刻尔克》的海陆空齐发,编辑着反戏剧高潮的二战时态。《1917》所做的,就是你在电影院感受的119分钟,尽可能接近战场上的真实时间和沉浸体验。一镜到底四个字,被认为是海报上最好的商业卖点。士兵出击,镜头跟着移动。士兵扑倒,镜头随即低下。士兵昏厥,镜头一通黑幕。真实时间积累到一定程度,观众渐渐把摄影机当做第三个人,自己也仿佛身在现场,与鲜活的,脸上稚气未脱的士兵结伴同行。如此一来,士兵不再作为一个数字而倒下,而是手臂弯上愈发沉甸的生命之重,难以承受的生命之痛。
一镜到底的形式感,排斥着过往战争片的大格局印象。这里没有“准备好多杀一些德国人”的紧张兴奋,而是老天保佑最好不要遇上任何德国人。镜头离不开人,意味着它的视角和视野,与主人公的所见所闻,差不上太多。一条绵延几百公里的战争火线上,仅表现一个人所见,不免局促,容易变成重言复语。为了避免出现一个尸体到更多尸体的疲惫感,《1917》像搭建RPG(角色扮演)游戏那样,提供不同的地图模型。从一条战壕到另一条战壕,中间有无人区、弹坑、碉堡、河沟、栈桥、农场、废墟、树林,士兵高度警惕,观众也能在战争迷雾之下,一同开启地图,保持新奇感和注意力。
《1917》的主人公,是带着抗拒、倒霉和惶恐的心情,爬出壕沟。心理上的闪躲,也反映在与德国士兵的面对面或尸体的遭遇上,他们同样惧怕拿着镰刀等待收割的死神。作为敌人的德国士兵,形影模糊。如同主人公的退却,德国人也会在刹那间,暴露出人性深处的挣扎,求生本能和死亡恐惧互相倾轧。过于人性的刻画,并不是让英军看起来更文明,而是为了说明在他们对面,同样是不知所措的另一群士兵。子弹不长眼睛,死神无处不在。
如果只有尸横遍野,电影顶多是个噩梦,是想象中的地狱场景。当你发现自己有同伴,偏遇上活生生的敌人,原来此处依然是人间,这才是魑魅魍魉之夜的惊怖所在。
这场与一战的对话,妙处都在慢下来的沉默平静无声处。《1917》不是为了讲述大难不死的逃生故事,在山坡草地和废墟漂流两段,主人公和观众都意识到尚在人间的片刻平静,同时产生着战争恐怖和活着真好的交织情绪。有种悲怆,是不发一语。
当一个士兵的生命,像花瓣那样飘落凋零,脸色煞白,声音渐渐微弱不可闻。你清楚他话音中的恐惧,又想起来他的兄长他的家庭,明白他的牵挂。你不免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真的被砸碎掉了。一个人要带着另一个人的牵挂,继续跑下去。
两军交战,正面冲锋之际,《1917》让主人公,跑了一条关山夺路式的,与战争输赢无关的线路(口信内容就是停止进攻)。他在穿过战场,也在穿越历史。记得有个导演说过,那些无法成为英雄的人物,照亮了我们的人生。在冰冷恐怖的战场上,他像一团滚动的火焰,作为和平年代今天人类的替身,去完成拯救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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